我走这样的路,以后即便要去更冷更可怕的地方,只要有你相伴,我也不会再担心了。”
    我受了他的夸赞,心里暖烘烘的。
    进入涵春殿,太监宫女们都跪在门口候着。有一人着青色的单衣,迎风沐浴在月光下。他看到我们便展颜而笑,那些黑暗潮湿的气息,似乎霎时消融在他的笑容里。
    “这就是东宫殿下吧。”那人对我说。
    “琅玡王览,见过吴王。”王览对他长揖。
    他就是二叔?好像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同时拥有如此的雍容与淡定。他和父皇长得好相似,虽然头发斑白,说起话来却极富朝气。
    “我有见过你吗?”吴王看着览问。
    王览高兴地笑着默认,在吴王面前他竟腼腆起来。
    “二叔,你见过王览吗?”我问。
    “是啊,我见过王览。十年前在杭州的寺庙中,方丈身后有个童子,他有一双悲悯的眸子、一种清净的仪态。虽然我以为他长大后准会顿悟空门的,没想到现在他竟然就这样站在我面前。”
    吴王爽朗地笑起来,他的笑声和他的笑脸并不适合涵春殿的氛围。可是,却叫人觉得发自内心,出乎自然。我发现,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吴王给我的第一印象,符合我多年来在心里对他形象的描画。
    王览羞涩地开口:“王爷,览只是随波逐流之人罢了。”
    “随波逐流,并不是同流合污。”吴王微笑着道,随后将我们迎入了内室。借着月光,我看到他向我身后的随从们瞥了一眼。一瞬间,火苗在他明亮的瞳仁中跳动,闪动出有如千年琥珀般的光泽。
    出乎我的意料,林太妃穿着厚重的正式朝服坐于殿中。她满头银发,虽面容苍老,但风韵犹存。
    “太妃病好了吗?”我笑着问道。
    她像望着孙女般对我笑,气质和吴王如出一辙的雍容。她缓缓地说:“方才看见东宫殿下,妾身还以为是看到八九岁时的皇后呢。不过,东宫殿下要比皇后娘娘那时候略胖些。你们能来看臣妾,是皇上的恩典。妾身一高兴,病就去了一半。”她的皮肤极白,脸上虽布满了细碎的皱纹,但在烛光的映照下,五官依旧非常美丽。
    她命宫女给我们上茶,碧绿的茶水配着天青色的茶盅。瓷面上浓厚的釉质,显示出它的价值,这是在宫中也少见的上等瓷器。我把预先背诵好的早日康复之类的陈词滥调说了一遍,太妃不住地点头。末了我拉住太妃的手道:“太妃快点好起来吧,我也想常到二叔这里来玩儿。”
    老太妃慈祥的笑容,让我突然想起母后。她的手冰凉,身体纹丝不动,但额头却冒出细小的汗珠。
    “娘。”吴王关切地叫了她一声。
    我看向王览,他的凤眼中闪动的情绪,就是吴王所说的悲悯吧?
    “吴王,您先扶老太妃进去休息,我和皇太女到殿后的花园走走。”王览道。
    我点了点头,韦娘苗条的身影,静悄悄地出现在太妃身旁。背对着烛光,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只看见吴王的青色袖摆轻轻抖动着。他别扭地低下头,恨不得自己不存在似的。大人们也有像孩子一样的时候,这就叫做“弱点”。
    多半处境不佳的人,生活的地方也会处处显出颓势。而大概是由于林太妃的乐观,涵春殿的后花园并不算破败。松石喷泉,流水潺潺,虽不似昭阳殿那般花团锦簇,倒也别有洞天。
    王览和我坐在一张檀香木条凳上,望着水池中的月亮,忽然想到书中提到的大海。“父皇说今年母后的病要是好了,就带我们一起去看海。我还从来没有看过大海呢。”我告诉他。
    “臣见过。大海是澄碧的琉璃色,它没有边际,静静地躺在那里聆听世人倾诉。”他颀长的身材像月下的一道虹,“那天,我得知母亲去世了,我却来不及回去见她最后一面。我的母亲是和林太妃一样高洁坚毅的女子,父亲为官清贫,母亲拖着病体照顾一大家子。我从小住在寺庙里,对母亲并不依赖。可是等到有一天失去她,我才突然明白原来家的光和热,几乎都来自于母亲。”他说了一大段,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月亮。
    我扯扯他的衣裳:“王览。”我的母后已经病入膏肓,所以我也可以体会。
    过了好久,他搂住我的肩膀,道:“殿下,人生中的顺境大约只有十之一二,而逆境却是十之八九。林太妃盼到油尽灯枯才盼回吴王,韦娘和他也苦熬了十年不曾相见。可见人世间的痛苦,往往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同活在世上,却无法相守。”
    “我知道,我不可能和其他小孩一样生活,对吗?”我忧愁地说。
    “你。”比秋月更加迷人的男子蹲下身,审视我,“在我这里,可以永远做小孩。”他说得极其认真,微笑的眸子含着泪花。
    吴王轻咳了一声,赫然现身,他的衣襟上不知道何时沾染了点点水渍。
    我笑道:“二叔,我们不进去打扰太妃了,叫韦娘和紫兰一起留下来照看吧。母后还在昭阳殿等我和览回去吃月饼。”
    我二叔也和父皇一样会脸红,倒好像他们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览也直起身子说:“今天重见王爷,我好像又回到在杭州的童年。多少年过去了……时值中秋,我乱发感叹,倒叫王爷见笑了。”
    吴王摇头:“怎么会,你还是个少年。照顾好殿下,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事。”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在同情览。我很奇怪,这个叔叔好厉害,难道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回到昭阳殿,母后早已准备好月饼等着我们吃。她今晚精神不错,坐在昭阳殿中看宫女们点燃千百盏宫灯,御苑的丝竹声飘来,令人心旷神怡。
    我喜欢吃甜馅,而王览则低着头,拼命给自己灌茶水。
    “韦娘呢?”母后眼波流转,浅笑着问我。
    “留在那边了。”我一边满不在乎地说着,一边享受着甜滋滋的美食,留那香味在舌尖徘徊。
    “我就知道。”母后笑着说,“刚见面就给你二叔送了见面礼,也不知道他会送还给你什么。”
    “我要什么礼?”我诧异地看着母后。阿松跪着,托上了一盘手巾。见她似笑非笑,好像知道什么秘密似的。
    “你和览就要成婚了。你二叔那颗玲珑心,能找不出东西送你们?”我母后忽然说。
    我心里一跳,王览闻言呛了一下,但立刻就克制住了,也不知道他脸上的红是憋出来的,还是出于害羞。
    我们两个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傻乎乎地看着母后。母后则手持宫扇,半遮了脸,狐狸般狡黠地笑着。
    我记起来淮王送给我的新娘玩偶,等轮到我自己,果真就没有那么有趣了。
    父皇来得颇晚,说淮王不胜酒力,来不了昭阳殿向母后请安了。母后笑道:“老三与陛下对杯,陛下还没醉意,他怎么会醉?”
    父皇不答,悦然地看着我们,对王览道:“你的话有道理,朕下定决心让三弟留在京城,另派别人去守扬州。你总该放心了吧?”
    我听不明白:“览,你要三叔整天留在我们身边,不回去了?”
    王览温和地看了我一眼:“是啊。”见我跺脚,他才露出一丝笑容,“我想在淮王身边,练练酒量。”
    父皇盯着王览,说道:“你母亲去世几年了?”
    王览答道:“快四年了。”
    父皇点头:“明天起就给你母亲建立家庙吧。过了忌日,你就和神慧完婚。”
    王览顺从地答道:“是。”长长的睫毛把他的眸子都遮在了阴影里。
    中秋节过后,整个宫廷开始大张旗鼓地准备我的婚事。
    王览的家族,是天下第一的豪族。他这一支,也是王姓中最尊贵者,被誉为“万王之王”。因为王览,这个钟鸣鼎食之家更是锦上添花,在艳羡的目光中成为天下的焦点。
    建立家庙只是第一步,紧接而来的荣誉让人眼花缭乱。上谕颁布:王览封京兆王,加任尚书令、吏部尚书,侍中如故。京兆王府内文武官员论阶高诸王一等;其父王铭,特许开府仪同三司,赏赐黄金三千斤;兄王珏,加兵部尚书,散骑常侍;亡母宋氏,追封鲁国夫人;王家为官者一律官升三级,十四岁以上无官职者,立刻授予郎官。
    外戚,在我朝并不跋扈。历来的君主,往往授予自己妻子的娘家人空衔。但王览是第一个和皇太女结婚的男子,因此凡事都找不到例子可循,全凭父皇心意。
    却不料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朝野上下顿生喧哗,左将军宋舟第一个发难。我凑巧在御书房的屏风后面,听到了这位年过花甲的名将的话。
    “老臣以为,皇上欲加恩王氏,本没有错。但即使为王氏一族的后路考虑,也不应该给王氏一门过高的宠誉。当今皇后的家族并不旺盛,数十年来从没有外戚专权。后宫安分,群臣也安心。现在王家冒出一大群头戴貂饰的臣子,难免会招来非议。”宋舟毕竟是几朝元老,说话亦是铿锵有力。
    父皇淡笑不语,隔了一会儿,用手指轻叩鬓角:“王家是大族,即便没有王览,他的父亲王铭、叔叔王琪也有执政的一天。”
    宋舟上前半步:“皇上,老臣一介武夫,说话不像书生那般有条理。可就是因为有了王览,王家才成为众矢之的。老臣只是希望皇上三思,以防落了众人口实。”
    父皇慢条斯理道:“朕看王家子弟不像是跋扈之人,他父亲王铭,左右不过是个读书人;他叔叔王琪更加淡泊。再怎么抬举,人的本质也不会大改吧。”
    “此一时,彼一时。权力无限,野心就无限。皇上不可不防啊。”
    “对,对,你的奏章是昨日下午到的,在你之前有三封奏折先到了,也是对朕的任命不满。你看看。”
    宋舟摇头道:“老臣并非内阁,看奏折与国法不合。老臣不能为!”
    父皇笑了:“你个宋舟,好,你不看,朕讲给你听。第一份,王铭谢绝赏金,要求解职以避嫌;第二份是王览的,除指出过分提高王氏不当以外,建议任命左将军宋舟为扬州刺史。嗯,他说你‘忠心可鉴,礼贤下士’,反正人家是写了你一堆好话;第三份,呵呵……”父皇简直乐开了怀,“是王珏,这小儿真是厉害,奏折一共就八个字。以史为鉴,死不奉诏。”
    宋舟语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不管他说不说臣好,扬州历来重要,非外戚和诸王不得入选。老臣去并不怎么合适,老臣还是在天子脚下统管禁军为好。”
    父皇道:“你刚才不是说不能抬高外戚么?这会子不会又保荐王家人去当这个扬州刺史吧?”
    “不是。”宋舟沉吟片刻,“其实臣早想保荐一人,此人文韬武略,定能不辱使命。”
    父皇眼里精光一闪:“谁?”
    “御弟吴王。”宋舟此话一出,连我都倒吸一口冷气。
    “果然是他。”父皇冷笑着,用手指抚摸着红木几案,“宋大人,你存心要叫朕为难?”
    宋舟跪下:“老臣不敢,臣只是想说,皇储幼弱,不论对外戚还是野心家,吴王都是节制的不二人选。”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兄弟手足,血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