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麟说,“先帝时南北约为兄弟之国,我国的财富提高了三分之一。今日如能再成为友国,那即便黄河年年泛滥,也不足为患了。”
王览跟着道:“陛下,我们并不奢求更多,不过是想恢复贸易,对于北方的土地绝没有半点想法。南北共存百年,这格局也是一种平衡。打破平衡容易,只是要收拾残局,却要花上太大的功夫。”
北帝微微叹了口气道:“朕无意伐南,要不何必等到相王你们平乱以后?当年陛下登基时才八岁,京兆王执政也不足二十岁。有人力劝朕南征,并不是我没有这种纵横天下的野心,只是北方也不断有棘手的事,朕脱不开身,也没有信心赢得胜利。”他意外地表现出推心置腹来。我想起赵静之说起他“软硬不吃”,是个古怪人物,我不禁微笑。看我笑了,北帝也宽厚地朝我笑了。
“还好没有南征,不然今天也不会有和一位女皇帝并肩的机会。”他道。弹指示意杜言麟,杜言麟恭敬地捧上来一个盒子。
“这是一块昆仑山的陨石。”北帝对我和王览说道。猩红色锦缎的内衬,衬出一块紫色的石头,人影遮盖,光线骤然变暗,紫色中竟有七色流火。
“我们皇上说,尽管南北和平,但陛下和殿下还是无暇见到北国风光。送上此礼,略表心意。”杜言麟的面容白天看起来,好像更加深沉洒脱。因为他似乎对王览相当赞同,我几乎把他当半个“自己人”了。
我和王览相视一笑,彼此间心有灵犀。这看似平常的礼物却有大有机关。北国风光,何必取自天上的陨石?此奇珍异宝背后,是一个君王的无声宣告。
我心领神会,也示意陆凯。陆凯到底不能和杜言麟平起平坐,他跪着把托盘高举过头,奉上了我们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北帝面上会心而笑:“好啊,二位和朕异曲同工。”
我们赠送的是一颗东海出产的龙珠。这颗珠子的特别之处,在于双珠联合,犹如孪生兄弟。天下四海,我国拥有三个,北方只有一个。因此,此种明珠只有我朝拿得出来。
为政之人,其实是不必拘泥于细节的。只要把握大的方向,零碎的事情尽可以放手给臣子。就如此次和谈,既然北帝对此珍珠欣然接受,那么具体的贸易条文便是随行大臣们的任务了。
我也不再涉及贸易,只是说:“陛下,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入席好了。陛下可以一赏江南歌舞,一品江南酒菜。江南的曲风艳丽,也别有一番情致。”
他慷慨应承:“说得是,有些话入席后再谈也不迟。”
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年轻的杜言麟突然用左手握了一下自己的右手。王览所坐的角度,应该是看不到他的。但是,随着他这个动作,王览原本已经笑容灿烂的脸上,彻底连一点负担也看不出了,这是他们约定的什么暗号吗?
到了宴会殿堂的门口,作为主人,我示意北帝走在我前面。南北臣子们在我的身后按照不同的阵营,也分成两路。北帝却迟疑:“这不太好,还是陛下走在前面吧。”他的身姿雄伟如铁塔,使本来也不算矮小的我显出了稚嫩。
我不动,微笑着静止在他后面。北帝一扫初始的盛气,以父辈的姿态,对我笑脸相迎。我陡然想起来韦娘说的话:“看上去严厉苛刻之人,说话间锋芒毕露之人,人们常常不喜欢,其实这两种人往往最好相处。”
王览左顾右盼,温言笑语道:“既然如此,请两位陛下并肩一起入席吧。”
我也不再推辞。外交中礼仪固然重要,但过分拘泥反而不好。于是南北君王,一起走进了大殿。
没有一个人提议,可杜言麟自动站到王览身后。原来泾渭分明的两国大臣,交汇成了一条队伍,也跟在我们后面。
好个晴空朗照的天气,纵使昔日风吹雨打,但阳光一出,我心里也是一片艳阳天。宴席丰盛自不必说,舞女鱼贯而入,使白天延续到黑夜的宴会更加热闹。
苏州口音的女孩子唱着“春林花多媚”的曲子,南北大臣气氛融洽地坐在一起。北帝酒量大得惊人,几乎可以说千杯不醉。
“唱得好!陛下,我朝有个孩子也是天下知名的乐手。不妨叫他出来献艺。”
“是赵静之吗?”我笑了。
“不错。”北帝点头,“多年前,陛下已经见过他了。”
“他可是一个有天赋的人呢。”王览拿着酒杯说,又转身对坐在他下手的杜言麟说,“杜侍中,听说你也善于弹琴是吗?”
“我的技艺稍次于静之。”杜言麟道,乌黑的剑眉压着明亮的眼睛。他显然和赵静之很是熟稔。虽说是个乐人,但赵静之应该在北朝的宫廷里十分得宠。
赵静之走进厅堂,笑容可掬。那天夜里我没有看清楚他的伤,今日灯火辉煌下,他天鹅一般优雅的长脖子上竟贴着一张狗皮膏药。虽然头颈里一块米黄看上去很可笑,但赵静之完全没有当回事。他看到两位皇帝就轻快地跪拜,脸上怡然自得的笑容,在叩头的时候仍然没有抹去。
“赵静之,你奏一曲来听吧。”北帝命令他。虽说刚才夸奖了他,但北帝对赵静之说话时,还是恢复了严厉的君王口气。
赵静之也不问我们要听什么,在几案上放好桐木古琴。看似无心的拨了一排弦,琴弦便发出淙淙的流水声。虽然开场随便,但大家风范就在这种时候体现。众人停止了聊天,全都瞩目于场中少年。
他弹起了“平湖秋月”。发髻微微倾斜,态度自然不拘。说真的,人的气质恐怕得自天生。赵静之身为伶人,倒比假道学者多些真风流处。
听琴,贵在听“情”。赵静之比我们南朝的名手,少了些匠气,多了些快意。弹琴久了的人,技巧上纯熟了,心境却往往不再单纯。也不知道赵静之是如何保持心中明净的,如同做皇帝的,技艺上要发展尤其困难,因为吹捧的人多,自己有时也飘飘然。古往今来,多少自命风流的帝王都是蒙在鼓里,自以为身怀绝技,实则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奏完此曲,众人喝彩不绝。赵静之表面上是谦逊的笑,实际上他淡然的眼睛却泄漏出他并不在乎听众的想法。居然有人可以如此超脱,我不禁对他生出一份佩服和羡慕来。
“陛下也雅好音乐,是不是?”北帝笑着问我。
我有些惭愧:“只是爱好。近来朕政务繁琐,手已经很生了。”
王览凤目含笑,提醒我:“陛下,要给赵静之赏赐吗?”
我点头。望着赵静之,问他:“你除了弹琴,还爱好什么?”
赵静之懒洋洋地笑:“陛下,小臣没有别的爱好,弹琴也是当年娘亲教的,要说爱好,和小人身份不符合。”
我还是微笑了,心里知道他贪嘴且嗜好美食,可又不便于当着北帝的面说出来,只好对北帝说:“朕也不知赐他什么为好,朕有个不情之请,让赵静之也入席吧。”
此言一出,南方的大臣倒没有什么,北方的大臣大多面露惊异,唯有杜言麟扬起了嘴角。
北帝稍稍犹豫,但还是答应了。一个伶人入君主的宴席,确实出格。但规矩嘛,就是给人打破的。只是,要为了值得的人。赵静之也不顾隐藏在宫廷乐队曲声后的窃窃私语,自顾自地拿了一碗酒,一块枣泥糕,盘腿坐在最后一桌旁的空地上,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王览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他,赞赏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此次南北会谈,我颇见识了一下北方人,只是不知道那个传说中的庸劣太子是不是也一样出人意料。
“此次会谈没有机会见到贵国太子,实在有点遗憾。”王览看出我的想法。
北帝目光凝注在他身上,道:“此次留东宫太子监国了。不见也没什么遗憾的,太子虽与你年纪差不多少,但不懂事的地方却很多。”人们说北帝能登上皇位,与太子的母亲——也就是今日的皇后有巨大关系。皇后比北帝大上七岁,是北朝最大的家族言氏的女子。言家在北朝是四世三公,皇后之父太师桃李满天下,与各大家族都有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可是最近,北国皇后越发深居简出,似乎已经不再介入权力的中心。
“下一次会面,让小儿来见识一下也好。”北帝轻描淡写地说。杜言麟听了低下头,灌了一大杯酒后,问王览:“我也想见华鉴容呢。久闻其名,可惜无缘一见。”
“华鉴容现任荆州刺史,不是京官,因此没有随驾。”王览解释说,酒杯到了唇边也不喝,微笑着添上一句,“下一次,你就会见到他了。”
杜言麟惊喜,而后又轻声道:“殿下,我听说南朝的官员都想着外放当差,有这么回事吗?”
他说的是真的。因为做京官清贫,大家就争先恐后外放,有人甚至以“家贫”为理由公然请调到外地。王览主政,官员获罪下狱的情况,比任何时候都少,可是腐败的蛆虫却侵蚀着帝国的内里。
北帝似乎没有听见我们说话,弹着手指,望着跳白巾舞的女孩子们。我在吃葡萄,嘴里虽甜了,心里却起了烦恼。只听见王览说:“是啊。但今后以华刺史为榜样,必定会使全国风气一改。”
杜言麟不以为然:“相王,我相信华刺史不会贪。可是,他本来就那么富有,甚至不在乎那点俸禄,又怎么会使人服气?”
王览叹息。这时,北帝回头问杜言麟:“言麟,你觉得这酒如何?”
杜言麟立刻回答:“香醇浓郁,只是酒劲不够。”
北帝大笑:“说你少不更事,你还一直不认。这酒看似淡,然而后力无穷。你这样的年纪,性子太急,往往入口就忙着下评语。吉人寡词,你就慢慢地品这酒吧。南方的好酒,我觉得胜过我朝。”
杜言麟道:“臣记下了。”从此闭口不言。
王览问北帝:“陛下,您以为下次南北和谈定在何时好呢?”
北帝笑着说:“至少三年,不然朕也挑不出毛病来。”
“三年以后,在什么地点呢?”我一直觉得这个问题棘手,但今夜气氛颇佳,我就直接说了出来。
北帝用手掌拍了拍刚才我搁手的地方:“济南不是很好?”
我感到惊讶,他那么轻易就答应在我们境内举行会谈了?连我祖父都是和北方君王轮流选择自己地盘的城市呢。如果换了我,是做不到的。
“有什么关系呢?我若担心陛下害我,今天就不会出现在济南了。既然今天不怕,三年以后也不会怕。”北帝眼睛犀利,从我的面上转到王览的面上。
王览诚心诚意地说:“陛下此话无价,览当铭刻于心。”
北帝摇头笑道:“说得太重了!花好月圆,适合饮酒赏乐,这些沉重的话,不适合你这样的年轻人。”
大臣们自然对这些问题留心,说是赴宴,大半颗心却始终系在君王身上。此刻,我的视线扫视殿内一遍,只有那个赵静之在乐呵呵地观看歌舞。他说自己不关心政治,看来所言非虚。此后许多年,关于济南的歌舞升平夜,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赵静之和乐的样子。
再回都城,御苑里已是枫叶飘红的时节。枫叶红似火,我和览徘徊其中。
“古代有不得宠的嫔妃在红叶上题诗,今日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故事了吧。”我手持一片枫叶,笑着对王览说道。
父皇时代后宫美女充盈,最高时人数达到八千。我登基之后,听从王览的建议,把没有得到过宠幸的女子全部放还民间,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