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他脸上神色淡淡的,似乎我们谈论的不过是书画山水:“皇上,相王身体禀赋或许稍微弱些,这些年风雨之中,臣也知道全靠他一个人的毅力。到了今天,相王慢慢退入后宫,也是大势所趋。”
    我不高兴地说:“这真是平白无故的拿话噎朕。”
    他下跪道:“臣不敢,不过臣的职责就是要提醒皇上,对相王您也不必隐瞒臣的话。忠言、谗言,您二位自然会明白。”
    我对王览是藏不住心事的,因此回到昭阳殿中见了他,眼神未免躲躲闪闪。王览摸了摸我的头:“老太师说什么了?”
    “没什么。”我道。
    他愉快地笑着道:“傻孩子,连扯谎都扯不圆。想想你也十六岁了,该是大姑娘了。可看着你,我还总以为你是我怀里的小小女孩。”
    我端过一碗贵妃粥与他同食,颇为忐忑地说:“真希望我就一直和现在这么大,你也不会老。可无论什么也换不来失去的岁月不是?”
    王览似笑非笑地说:“我已经开始老了。想想你二十岁的时候,我就三十了。虽说男人都不太讲究这些……”他顿了顿,“我也希望一切都不变。”
    我凝神:“嗯。览,今天老太师说起了华鉴容。”
    他点头:“是么?他也该回来了,鉴容年轻,正是你引为左右的人选。我将来要淡出权利的圈子,倒也只有靠他了。”
    我答道:“好没意思。览,你离不开我就离不开这圈子。你以为华鉴容可以抵过你吗?他和你……不一样。”
    他抱住我的肩道:“好了,好了,我们不说没意思的话。良辰美景,面对佳人,我这笨人还是少开口为妙。”
    我不语。他接着道:“不如下个月我们去一趟灵隐寺。”
    我使劲点了点头,据说灵隐寺香火鼎盛,因为许愿灵验。若能生下儿子,哪怕先有个女儿,王览的压力就会少一些了。
    我们来去匆匆,前后在灵隐寺不过住了三天。期间也曾荡舟西湖、嬉游闹市。王览原先虽宠我,却总是记着提醒我注意功课和政绩,然而只有此次去杭州,他一路上把我宠到极点,大改常态地纵容着我玩,能不提到的“规矩”一概不提。
    不过,一回到都城他又成了宰相,忙得不可开交。王览于这一年的春天,在全国创办了官费学校,使得原来被贵族富户垄断的教育平民化。普通人家的孩子,只要资质聪颖且肯上进,就可以进入县中的官学,非但学费全免,连食宿都由县里承担。
    仅此一项开支,就把和北国贸易所得的税银用去一大半。王览的理想不止这些,他告诉我:“我想要在三年之内,先以博学之人应举,选拔一批非士族人才。然而官学开课后,众人已有非议。认为匹夫也可以读圣贤书,没有必要。我要先安抚大家族的人心,也只好一步步来。”
    我颇为赞成此建议,接口道:“相王的想法虽好,却不痛快。你凡事都不愿得罪人,难道人人都晓得你的苦心?”
    他摇头:“我不止是宰相,也是你的丈夫。身为皇家的人,怎么能与臣子们争名呢?我不需要人家知道我的苦心,只想为你分担一些,这么做……”他的凤眼一挑,笑容灿烂,“对公也是对私。”
    我笑道:“只是我舍不得你费思量伤身体,也舍不得没有你这个得力的大臣。我也是为公也为私的。”
    这时候我还没有想到,何规只是第一个针对王览的老臣。
    不久后的一个下午,内宫总管陆凯来禀告:“陛下,刑部尚书曹松亭求见。”
    曹松亭,三朝元老,年过古稀。主持刑部数十年,为人刚正,只是晚年罹患眼疾。近几年,刑部的事务实际上已经被年轻的侍郎蒋源所接手,他单独求见我,也算新鲜事。
    我用双手将他搀扶起来,但瘦骨嶙峋的老人执拗地跪在地上:“陛下,臣今天的话只能跪着说。”
    我知道他的脾气,他年轻时就直言敢谏,常惹得我祖父不悦。如果他和太师何规一般中庸平和,早就可以与何规平起平坐了。我也不勉强他。韦娘和陆凯识趣地退出老远。
    “曹尚书,朕看你气色好了一些,相王赐下的汤药可见效了?”
    曹松亭黑着脸:“陛下,汤药只能缓解一些病痛,并不能彻底治愈。臣自知已病入膏肓,恐怕此次是最后一次面圣。有些话臣不吐不快,臣不说,陛下恐怕再无从知道。”
    我点头:“有话,但说无妨。”
    曹松亭跪直了,道:“臣这些年为疾患所苦,形同废人。之所以还挂着尚书的职位,是体会陛下历练蒋源的苦心,朝廷官员新旧要平衡。如今,蒋侍郎已经可以独当一面,陛下可否准予臣辞去此职?”
    我恳切地回答:“朕也明白老大人的心。君臣心意相通,是社稷之福。既然大人这样说,朕就准了。即日,朕会将蒋源升任为尚书,曹大人可算后继有人。”
    曹松亭混浊的眼睛里流出了几滴眼泪。我知道,他几乎已经失明了。他继续说道:“此外,臣想提醒陛下一件事。天下已经有一种说法,陛下一定不会听见。可臣想了很久,还是要禀告。”
    “什么说法?”
    曹松亭顿了顿,道:“有人说当今的天下,人们只知道有相王,不知道有陛下。”
    我大惊:“怎么会有这种流言?”对比他的话,何规实在算含蓄了。
    曹松亭长叹一声:“陛下,臣以为这也并非流言。当初陛下年幼,相王摄政大家都心服口服。只是现在陛下长大了,相王仍在专权,实在是落人以口实。”
    我的左手颤抖起来,不得已,只得用自己的右手压住那些手指,可心里还是激荡不已。王览说过:“何以止谤?无辩。”可即使这样,如何平息得了流言蜚语?原来他所做的一切,在别人的眼里只是那般。
    我沉默良久,曹松亭又道:“臣也知道相王的为人,可到了今天,陛下就算为了避嫌也要适当节制相王的权力。相王虽与陛下是夫妻,但到底是个臣子。”我突然想起来,我成亲的夜晚,母后也说过这话。母后选择不涉及政治是聪明的,可是,王览一步步走来,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曹大人,如果你不说,朕还蒙在鼓里。相王这些年来压制王氏外戚,你也看到了。他日理万机,却被大家误会为专权。试想如果没有他,帝国如何运转?”
    曹松亭点头:“臣知道,因此臣为陛下考虑良久,可推荐一个人选为相王分忧。”
    我想了想,问:“你是说他?”
    “正是荆州刺史华鉴容。他在荆州两年,疏通河道,压制土豪,荆州百废俱兴,偷盗几乎绝迹。华刺史还利用自己的俸禄,遍植树木于荆州城内外,他主持修建的大桥,连北方人也钦佩。华刺史为陛下亲戚,自幼养于宫内,对皇室理应襟怀耿耿。调他回京,是任用得人,也堵了流言之源。”
    我皱眉说:“朕早与相王商量了,欲调他回京任侍中兼户部尚书。”
    曹松亭说:“侍中虽名为与宰相同级,但实权不大,且户部事务琐碎。臣以为,只有任用华刺史为兵部尚书才可以彻底起到效果。”
    华鉴容早在第一次离宫时期就勤加练习骑马,这在我朝贵族中是少有的。但是他那么爱好骑射,是否就能说明他兼有文韬武略?这两年,我和他的交往仅限于公文。他每年回京述职一次,我们基本上都不能自如地交谈。可他的政绩,却是有目共睹。
    如果听从曹松亭之言,应该不会伤害王览吧。毕竟,华鉴容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御书房,呆坐了半天,终于写下诏书:着荆州刺史华鉴容即刻回京,改迁侍中、兵部尚书兼卫将军。
    授予卫将军,等于把整个皇城的禁军都交给了他。我重新又看了一遍诏书,最后盖上国玺。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和王览商量就独自决定的大事。曹松亭的话语、我任命华鉴容的苦心,实在无法对他启齿。看来,曹松亭也是特意捡了王览赴郊外视察天坛的时候来进谏的。
    黄昏时分,王览兴冲冲地回宫了。我正在品菊花茶,他走进来,随手拿起我的玉盏喝了一口,发现我神色抑郁,忙问:“怎么了?慧慧有心事吗?”
    “没有。”我掩饰着笑了,拉他并肩。他近来越发苍白,玉石色的脸,在灯下甚至是半透明的,透着隐约的仙气。好像他这人的存在,是一个不真实的美好幻觉。
    “工程进展得怎么样?”我转移话题。
    “办得很是漂亮。那个工部姓张的小吏真是个被埋没的人才。”王览道。他一般是不用“很”这类词的,看来那工程自是好极了。
    “你这么说……姓张的小吏就有机会升官了。”我道。
    “还是慧慧做主吧。现在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也可以偷偷懒。”他笑了,凤眼里透出一股亲热来。
    我逡巡良久,想到明天他还是会知道我的旨意,就淡淡地把对华鉴容的任命说了。我脸上故作轻松,笑着说道:“览,我没有同你商量,不要见怪。”
    开始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双目盯着我看。很快的,他慢慢闭上了眼睛:“知道了。我也真累了,慧慧做得对。”
    他说话的口气,与平时完全没有什么不同。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双眸子里流露出了历经沧桑的疲态。以前,他会尽量把累放在心里,偶尔撑不住,也只流露在身体和脸庞上,而眸子中都充满了倦意,却是第一次。
    十天后,华鉴容奉旨进京。
    秋高气爽,我和王览登上皇城的角楼。成熟朗润的金黄色,染尽层林。通往宫门的大道两侧,桂树悬秋香。黄白的桂花簇生于繁茂的叶间,好不喜人。
    笔直的道路上,数十骑飞驰而来。极目远眺,那些矫健的奔马犹如一团雄伟的旋风。强劲的疾驰之间,有一匹白马脱颖而出。
    王览望着大路,肯定地笑指着那白马道:“看,来了!”
    那白马像生出翅膀的天马,遥遥领先。骑马的人身姿挺直,一身黑衣,衬以金鞍,犹如天人。白马撒蹄欢腾,可是,临近皇城,骑马人倏地勒住马,马的前掌来不及收势,向上方跃起。黑衣人长啸一声,身体随之立起,而后,稳当地坐还马鞍之上。
    其人飘逸如风,轩昂如松,一仰头,脸庞却娇若春天回首,果然是华鉴容!
    从他的角度,应该是看不见我们的。可是,不知为何,他却停止了前行。他的坐骑收不住兴奋,还负着他在原地绕圈。他的随从们跟着到来,引起一片烟尘。
    “大概是近乡情更怯了。”王览滑稽地皱了皱鼻子,开玩笑道。他一挥手,对侍立在一旁的陆凯道:“请华大人上楼来。”
    我默默地看着陆凯奔到华鉴容的马前传话。华鉴容又一次仰头望着上面,利落地下马,整理了一下衣裳,跟着陆凯进入城门。
    他即刻便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出乎意料的迅速。我看到陆凯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可华鉴容只是面色红润了些。他恭敬地跪拜,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容貌有了些变化。原本如春花般的艳丽中,增添了一种大地的厚重感。流光溢彩的黑眸中,调和了一份磐石的坚忍。
    “你来得好快!”我感叹道。
    “对,可惜秋风不待人,比臣先到了。”说着他看向王览,微微地笑。
    王览快步走到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