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笑的的确很勉强,因为在呆住的那一会儿功夫,云璃心里忽然浮出头儿的想法却是:这个侍卫,一直跟着自己伺候自己随自己出生入死的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会不会是青衍殿下安排来,监视自己的呢?
思绪游离间,云璃却又听到一个沙哑粗糙却温和的声音在唤:“云大人!”
云璃侧了脸去看。
一身朴素灰衣,背着弓弦,佩着长箭,挽着马鞭的灰衣女人,跨在踏着碎步的一匹枣红马上,向着云璃温温地笑。
“云大人,已经连着走了快两个时辰了。”那女人在马上向云璃欠身行礼,“马都倦了,歇半刻再上路吧!”
云璃点点头,表示赞同,眼睛却盯着那女人的脸不放。
灰衣女人长得并不好看,青黄的面皮,干涩的延伸,若非那温温的笑容缓和了削瘦面容上硬硬的棱角……云璃的眉心一皱,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地,熟悉的感觉。那原本是陆将军买下的私奴,后来入了军籍贴身伺候。奴隶是没有名字的,平日见她总是穿灰色布衣,多半叫她“灰衣”。灰衣是个伶俐妥帖的人,所以虽不过是个军奴,倒也颇受信任。这一次,也是云璃特意向陆将军借来了熟悉道路和情况的她。
云璃翻身下马,挥手召了士兵去安排休息,而后用眼神示意那灰衣女人跟上自己,向不远处的树荫走去,挨着坐下。
那灰衣女人也不推脱,很是顺从地就坐。
沉默很久,云璃才犹豫着开口:“我听陆将军说……当初买下你时,你还很小。”
“是,大人。”
“你还记得……你原本的名字么?可还有家人在世?”
“……不记得了。”灰衣抿了抿唇,垂了眼,回答,随后却忽然又挑起唇角:“其实也不重要,主人…对我很好,我很感激,已是无法报答的了。”
云璃浅浅地叹气。
灰衣只是沉默。
云璃忽然呢喃了一句什么。
灰衣没有听清,只是疑惑地看看云璃,见她似乎并没有继续盘问什么的意思,便小心地起身离开了。
灰衣离开了云璃的注视,那温和的笑容瞬时就被死寂吞没。
她的心情也随着云璃的问题而变得有些张慌混乱甚至于痛苦,她说了谎。
她说她不记得了,可是,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记得曾经荣华富贵和乐融融的家。
记得那曾经在她怀中呢喃微笑的幼妹。
可是她不敢把这些说出口,只因为,她是凤四澜,是凤家幸存的女儿,却还无力自保,无法站出来大声地为自己被污蔑为权势而牺牲的凤家伸张。
她抬眼,看看湛蓝的天,勉强自己压抑心中的焦急和愤懑……急什么呢,等了这么多年了,那个曾经下命杀死自己的父母兄姐,将自己和弟弟妹妹贬为奴隶的昏庸皇帝都已经死了呢,总有一天,她能改变这一切!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改变……
误解
白梅怔怔地看着安平炎轩。
安平炎轩错开了目光,却遮掩不住耳根泛起的红色。
“我以为,这个东西应该……很珍贵。”白梅看着桌子上躺着的莹白剔透的寒玉,陈述。
废话!他自己留下来把玩的不过就只有两块,能不贵么!
安平炎轩悄悄磨牙,然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冷淡:“白侯多虑了,我也不过是怕鼎鼎大名的天下第一侯中暑晕过去罢了!”
白梅弯起眼睛,不想遮掩自己的开心。
寒玉入手,果然带着清凉的寒意,白梅好奇地把它握在手里抚摸把玩。
材质本就稀奇,雕工更是精致华美,一龙一凤在期间纠缠着雄踞盘旋的样子栩栩如生,白梅也不由赞叹。
安平炎轩说:“一般佩在腰间就好……不过你若是格外怕热,带在衣服里面也是可以的。”
白梅点点头,问:“那么你呢?也有这个么?”
她的目光扫过他一层一层繁复的衣服和配饰,忽然想起似乎倒从不见安平炎轩怕热。
却没有想到,安平炎轩地脸一下子红得透彻,似嗔非怒地瞪了眼白梅,说:“废话!难不成你以为你值得我把唯一一块玉给你不成。”
他似乎试图用恶狠狠地语调挽救自己在白梅面前不多的镇定和自信,却似乎不够成功。
白梅凑上去,不受影响地,笑眯眯地伸手摸摸他红得发烫的耳朵,明知故问:“那,为什么你看上去很热的样子……这里都又红又热的了呢……”
感觉到自己似乎又被调戏了的安平炎轩深吸一口气,刚要发作,却忽然听见门外有宫侍问安的声音。
“怎么了?”他获救一般地推开白梅,大声地问。
“回陛下,是太女殿下求见……”
“琰儿么?进来吧!”安平炎轩眉开眼笑,他想,白梅总不至于在孩子面前还这么黏黏糊糊夹杂不清地欺负人了罢。
安平永琰连蹦带跳,一点儿在外稳重的样子也没,直直扎进安平炎轩的怀里,腻在里面蹭啊蹭。
“母皇~”她拖着清脆的童音,喊到。
安平炎轩不由笑笑,习惯性地揉揉她的头发,说:“遇到什么好事儿,把你乐成这样?”
“母皇,我昨天遇到那个好厉害好厉害的白侯了呢!”
安平炎轩手一僵,瞥一眼坐回到椅子上正含着笑看着自己的白梅,深吸一口气,拍拍琰儿的脑袋:“我明明说过,不许你去烦扰白侯。”
“可是白侯明明很喜欢琰儿啊!”小丫头抬起脸,无辜地看着安平炎轩,发现一向宠爱自己的人脸色不是很好,似乎隐约有些不安,又像是在压抑着怒气。
她不由一缩脖子,底气也不是很足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去找她,只是忍不住,而且白侯不知道我是故意找她的啊,她肯定只以为是碰上了而已。”
安平炎轩努力按捺住眼角的抽搐,想说:她就算原本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可却一时想不出怎么化解这突如其来的尴尬。
迟钝的安平永琰还在继续说:“母皇,她还说以后只要琰儿需要,可以常常找她呐,还说如果她食了言,可以让母皇打她屁股为琰儿出气!”
打…打屁股?!
安平炎轩的脸禁不住就又红起来,目光游移地看向笑意盈盈的白梅。
白梅弯了眼睛,小臂撑在茶几上支撑着脸颊,手指抚着眼角,笑得妖娆:“陛下,小侯昨日是那么说来着……太女殿下和臣很投缘。”
安平炎轩的耳朵都烧得烫起来。
小琰儿原本还在他怀里扭啊扭啊的撒娇,忽然听见本不应该存在的声音,一下子僵住,回头,看见白梅歪倚在那里,脸上红红白白,五官都皱在一起。
一大一小,皆是万分可爱。
白梅真的是笑得很幸福。
难得的幸福。
安平炎轩很没有威震力地瞪她一眼,推推怀里的琰儿。
琰儿尴尬地咳嗽一声,从他怀里滑下来,整整衣服,拍拍自己的脸,又整整衣服,走到白梅面前,深深一躬。
白梅渐渐敛了笑意。
“白侯殿下,请恕永琰方才一时激动,失礼了。”小小的丫头,说话老气横秋,这是宫里的礼仪官费尽心思训练出来的。
安平炎轩前一刻才为自家闺女不失风度镇定合宜的语言而感到自豪,后一刻却感觉到气氛忽然的凝滞。
他看向白梅,没有看到作为一个母亲见到成熟稳重的女儿应有的欣慰或满意。
相反,白梅的眼底有着晦涩的黯然。
白梅缓缓起身,轻轻眨了下眼,敛了神情,对着安平永琰矜持地笑开:“不妨事,太女殿下一时情急罢了。殿下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识,稳重、妥帖,是凛国之福,能得殿下赏识喜爱,是小侯之福……”
永琰退后了一步,仰头看着白梅,见她微微含笑,目光幽黑,为这似是夸奖的言语兴奋得恨不得出去喊上几嗓子才好,却不得不压抑住自己的雀跃,生怕失了礼数丢了才建立起的好印象。
“谬赞了,实在是让琰儿惶恐。白侯殿下才貌皆全,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让琰儿佩服万分……”小小的丫头努力地回忆着听来的东西,道:“昨日父君还叮嘱琰儿要多多向殿下学习。”
……
话说原本安平炎轩因为疑惑白梅隐约间流露出的黯然,而一时放纵了小白和小小白的对话,想仔细研究寻求下原因,却猛然听见永琰似乎提到“父君”二字,心里一紧,看向白梅。
白梅眯了下眼睛,复又睁开,表情平和,依旧在继续着片儿汤话。
安平炎轩却忽然为自己冒出的一个念头不安起来。
他忽然想起,白梅一贯流露在外的迟钝糊涂,感情上的难以捉摸。
琰儿正弯起嘴角学着白梅矜持地微笑,却听见自己的母皇的声音插入了她们的对话:“琰儿,我正和白侯谈论要事,你先下去,改日再聊,可好?”
安平永琰一怔,看向炎帝,他的语气淡淡,但分明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白梅但笑不语。
看着永琰问安,告别,行礼,退出……
又看着安平炎轩屏退了所有的下人,让他们退到书房所在的院落之外。
然后她决定还是不去继续看安平炎轩流露在外的不安、忐忑和矛盾,这种通常意味着很大麻烦的表情让她有些心乱。
暂时无心去安抚不知道又是哪跟筋别扭到的安平炎轩,她摊回了椅子上,垂眉玩弄着刚刚得到的那块寒玉,心情略有些低落。
任是谁,不论做了多少心里准备,见了自家恨不得捧在手上揉进心里的小小孩子是这般进退有度温文有礼但是疏离兼防备的对待,只怕都会心情低落的。更何况,白梅自己并没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有了自己的孩子,定让她幸福安定,能活得像个孩子,如今却不得不把自己的丫头扔进这么个深不见底的皇宫里,还碍于让自己同样心疼的轩轩的面子不敢相认……白梅极度地想要找点儿什么事情来发泄下自己的郁结。
安平炎轩矛盾了一阵,终于战胜了自己复杂的掺杂了羞怯的退缩,突兀地开口:“白梅,你知道的,对吧?你知道,琰儿是我和你的孩子的,是不是?”
白梅侧过头看他,目光幽黑,平静得愈发深沉。
安平炎轩泄气地发现,他无法从那样的目光中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于是他设想这个迟钝又矛盾的女人还没有完全理解,或者完全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并且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设想是正确的。
他再次强迫自己开口:“你是那年八月十五晚上离开的,之前咱们……”然后被自己将要出口的话噎住。
白梅一直盯着他看的目光,让他尴尬得几乎难以继续,幸而多年练就的强自镇定救了他,让他只是顿了顿便勉强可以继续。
“怀胎十月,琰儿的生日是在五月……”他说,语调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沮丧和悲哀:“所以她真的是你的孩子,你该相信我的,我、我总不至于下贱到拿这种话来骗你……”
白梅皱起了眉。
安平炎轩背了身,低了头,不去看那幽黑得让自己一面沉迷,一面绝望的眼睛,他咬了咬唇,说:“我要说的就这些,你可以走了。”
“轩轩,我……”白梅揉揉额角,头疼地想要措词解释。
“够了,你走。我不在乎你,不在乎你,你信不信怎么想都随你,现在,你走!”他咬牙,迫切地想把这个逼得自己一次次失态的女人赶出去。
他站在那儿,身子僵硬但挺得笔直。总不会丢了最后的面子,他一面这样想着,安慰着自己,一面痛恨自己的耳朵为什么好到可以听清白梅起身时衣裙的窸窸窣窣和越来越轻的脚步声。
她就要离开了,他咬唇咬得更狠,她那个怕麻烦有事儿就躲迟钝懒散又敏感的性子,肯定是不会留下来继续面对自己的。
他知道自己根本上是有些在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呵,自己表现得真失败。他感觉自己眼眶发热,鼻子发酸,早知道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他咬着唇,似乎感觉到一股腥甜的味道,于是更加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