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枯萎的你。
    如果爱情真的像是沿着河流捡石头,现在的我,腰已折,失去弯腰捡石头的能力了。
    柏森曾说过我不是自私的人,但爱情却是需要绝对自私的东西。
    我想,在台北这座拥挤而疏离的城市,我应该可以学到自私吧。
    我在台北随便租了一个房间,算是安顿。
    除了衣服和书之外,我没多少东西。
    这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
    我把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收到抽屉里,不再挂在台灯上。
    因为对我而言,它已经不是带来幸擞氚榈慕鸹粕葜Α?
    而是射入明菁胸膛的,血淋淋的,红色的箭。
    到台北的第一印象,就是安全帽是值钱的东西。
    以前在台南,安全帽总是随手往机车上一放。
    在台北时,这种习惯让我丢掉了两顶安全帽。
    不愧是台湾最大的城市啊,人们懂得珍惜别人的东西。
    我其实是高兴的,因为我会离自私愈来愈近。
    我在台北没有朋友,也无处可去,常常半夜一个人骑机车出去乱晃。
    偶尔没戴安全帽,碰到警察时,就得赔钱了事。
    以前我和柏森及子尧兄曾骑机车三贴经过台南火车站,被警察拦下来。
    那个警察说我们实在很了不起,可是他职责所在,得处罚我们。
    于是我们三人在火车站前,各做了50下伏地挺身。
    在台北,这种情况大概很难发生吧。
    我又开始寄履历表,台北适合的工作比较多,应该很容易找到工作吧。
    不过我还是找了快一个月,还没找到工作。
    ”为什么你会辞掉上个工作?”我常在应征时,碰到这种问题。
    ”因为我被解雇了啊。”我总是这么回答。
    荃听到应该会很高兴吧,因为我讲话不再压抑,回答既直接又明了。
    可是如果明菁知道的话,一定又会担心我。
    大约在应征完第九个工作后,出了那家公司大门,天空下起大雨。
    躲着躲着,就躲进一家新开的餐馆。
    随便点个餐,竟又吃到一个不知是鱼还是鸡的肉块。
    想起以前在台南六个人一起吃饭的情景,又想到明菁煮的东西,眼泪就这样一颗颗地掉下来,掉进碗里。
    那次是我在台北,第一次感到右肩的疼痛。
    于是我换左手拿筷子,却又想起明菁喂我吃饭的情景。
    原来我虽然可以逃离台南,却逃不掉所有厚重的记忆。
    ”先生,这道菜真的很难吃吗?”年轻的餐馆女老板,走过来问我:
    ”不然,你为什么哭呢?”
    ”姑姑,因为我被这道菜感动了。”
    ”啊?什么?”女老板睁大了眼睛。
    我匆忙结了账,离开这家餐馆,离去前,还依依不舍地看了餐馆一眼。
    ”先生,以后可以常来呀,别这么舍不得。”女老板笑着说。
    傻瓜,我为什么要依依不舍呢?那是因为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来了啊。
    找工作期间,我常想起荃和明菁。
    想起明菁时,我会有自责亏欠愧疚罪恶悲哀等等的感觉。
    想起荃时,我会心痛。
    这种心痛的感觉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样,荃的心痛是具体的。
    幸好我房间的窗户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
    而我也一直避免将视线,朝向南方。
    应征第十三个工作时,我碰到以前教我们打橄榄球的学长。
    ”啊?学弟,你什么时候来台北的?”
    ”来了一个多月了。”
    ”还打橄榄球吗?”
    ”新生杯后,就没打了。”
    ”真可惜。”学长突然大笑,”你这小子贼溜溜地,很难被拓克路。”
    ”学长……我今天是来应征的。”
    ”还应什么征!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
    ”学长……”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来。
    ”学弟,”学长拍拍我肩膀,”我带你参观一下公司吧。”
    经过学长的办公桌时,学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颗橄榄球。
    ”学弟,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弧形的橄榄球跟人生一样?”
    ”嗯。”我点点头。
    学长将橄榄球拿在手上,然后松手,观察橄榄球的跳动方向。
    重复了几次,每次橄榄球的跳动方向都不一样。
    ”橄榄球的跳动方向并不规则,人生不也如此?”
    学长搭着我的肩:
    ”当我们接到橄榄球时,要用力抱紧,向前冲刺。人生也是这样。”
    ”学长……”
    ”所以要好好练球。”学长笑了笑,”学弟,加油吧。”
    我开始进入规律的生活。
    每天早上先搭公车到捷运站,再转搭捷运至公司。
    台北市的公车身上,常写着一种标语,”搭公车是值得骄傲的。”
    所以每次下了公车,我就会抬头挺胸,神情不可一世。不过没人理我。
    我常自愿留在公司加班,没加班费也甘愿。
    因为我很怕回去后,脑子一空,荃和明菁会住进来。
    我不喝咖啡了,因为煮咖啡的器材没带上台北。
    其实很多东西,我都留给那个木村拓哉学弟。
    我也不抽烟了,因为抽烟的理由都已不见。
    所以严格说起来,我不是”戒烟”,而是”不再需要烟”。
    但是荃买给我的那只汤匙,我一直带在身边。
    每天早上一进到公司,我会倒满白开水在茶杯,并放入那只汤匙。
    直到有一天,同事告诉我:
    ”小蔡,你倒的是白开水,还用汤匙搅拌干吗?”
    他们都叫我小蔡,菜虫这绰号没人知道,叫我过儿的人也离开我了。
    我后来仔细观察我的动作,我才发现,我每天早上所做的动作是:
    拿汤匙……放进茶杯……顺时针……搅五圈……停止……看漩涡抹平……拿出汤匙……
    放在茶杯左侧……食指中指搁在杯口……其余三指握住杯身……凝视着汤匙……
    端起杯子……放下……再顺时针……两圈……端起杯子……放到嘴边……碰触杯口……
    然后我犹豫。
    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喝水?
    现在的我,已经失去用文字和声音表达情感的能力。
    所以我每天重复做的是,荃所谓的,
    ”思念”和”悲伤”的动作。
    于是有好几次,我想跑回台南找荃。
    但我又会同时想起明菁离去时的哭泣,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管我思念荃的心情有多么炽热,
    明菁的泪水总会将思念迅速地降温。
    然后我甚至会觉得,思念荃是一种卑劣的行为。
    毕竟一个关在监狱里的杀人犯,是该抱着对被害人家属的愧疚,
    在牢里受到罪恶感的煎熬,才是对的。
    到台北四个月后,我收到柏森寄来的e-mail。
    信上是这样写的:
    dear菜虫,
    现在是西雅图时间凌晨三点,该死的雨仍然下得跟死人头一样。
    你正在做什么呢?
    我终于在西雅图找到我的最爱,所以我结婚了,在这里。
    她是意大利裔,名字写出来的话,会让你自卑你的英文程度。
    你呢?一切好吗?
    我很忙,为了学位和绿卡。
    你大概也忙,有空的话捎个信来吧。
    ps.你摘到那朵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了吗?
    收到信后,我马上回信给柏森,祝福他。
    柏森真是个干脆的人,喜欢了,就去爱。爱上了,就赶快。
    即使知道孙樱喜欢他,也能处理得很好。
    不勉强自己,也没伤害任何人。
    不像我,因为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伤害到所有人。
    2000年的耶诞夜,街上好热闹。
    所有人几乎都出去狂欢跳舞吃大餐,
    没人知道要守在檞寄生下面,祈求幸福。
    我突然想起,我是檞寄生啊,我应该要带给人们爱情与幸运。
    这是我生存的目的,也是我赎罪的理由。
    于是我跑到忠孝东路的天桥上,倚在白色栏杆前,仰起头,高举双手,学着檞寄生特殊的叉状分枝。
    保佑所有经过我身子下面的,车子里的人,能永远平安喜乐。
    ”愿你最爱的人,也最爱你。”
    ”愿你确定爱着的人,也确定爱着你。”
    ”愿你珍惜爱你的人,也愿他们的爱,值得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