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刻的萧山令宪兵副司令,守的就是槐
    生说的雨花台。翻开另一份史料: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九日,日军进逼南京,我宪兵动员官兵六千四
    百五十二人捍卫南京,由副司令萧山令中将指挥所属部队,与日军血
    战四昼夜,最后因弹尽援绝,壮烈殉国者一千两百一十人,受伤五十
    六人,生死不明两千五百八十四人。14
    史料看多了,现在我已经明白,﹁受伤﹂的兵通常不治,﹁生死不明﹂通
    常是﹁死﹂,因此六千多宪兵在南京的保卫战中,其实牺牲了五分之三。
    从挹江门到长江畔的下关码头,只有两公里路,当年万人杂沓的逃命路
    线,现在是郁郁苍苍的梧桐树林荫大道。
    史料拿在手上,梧桐树从车窗外映入,在我的史料纸张上忽明忽暗,我有
    点不能自已——在父亲过世了五年之后,我才知道,他真的是从那血肉横飞的
    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走出来的,他才十八岁;满脸惊惶、一身血污逃到长江边
    时,后面城里头,紧接着就发生了﹁南京大屠杀﹂。
    我想起来,初中时,槐生喜欢跟我念诗,他常吟的两句,是刘禹锡写南京的﹁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如今站在下关长江边上,长江逝水滚滚,我更明白了一件事:我们有缘跟
    这衡山龙家院的少年成为父子父女,那么多年的岁月里,他多少次啊,试着告
    诉我们他有一个看不见但是隐隐作痛的伤口,但是我们一次机会都没有给过
    他,彻底地,一次都没有给过。
    13
    四郎
    台北的剧院演出﹁四郎探母﹂,我特别带了槐生去听——那时,他已经八
    十岁。
    不是因为我懂这出戏,而是,这一辈子我只听槐生唱过一首曲子。在留声
    机和黑胶唱片旋转的时代里,美君听周璇的﹁月圆花好﹂、﹁夜上海﹂,槐生
    只听﹁四郎探母﹂。在破旧的警官宿舍里,他坐在脱了线的藤椅中,天气闷
    热,蚊虫四处飞舞,但是那丝竹之声一起,他就开唱了: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浅水
    龙,困在了沙滩??
    他根本五音不全,而且满口湖南腔,跟京剧的发音实在相去太远,但是他
    嘴里认真唱着,手认真地打着拍子,连过门的锣鼓声,他都可以﹁空锵空锵﹂
    跟着哼。
    遥远的十世纪,宋朝汉人和辽国胡人在荒凉的战场上连年交战。杨四郎家人一个一个阵亡,自己也在战役中被敌人俘虏,后来却在异域娶了敌人的公
    主,苟活十五年。铁镜公主聪慧而善良,儿女在异乡成长,异乡其实是第二代
    的故乡,但四郎对母亲的思念无法遏止。有一天,四郎深夜潜回宋营探望十五
    年不见的母亲。
    卡在﹁汉贼不两立﹂的政治斗争之间,在爱情和亲情无法两全之间,在个
    人处境和国家利益严重冲突之间,已是中年的四郎乍然看见母亲,跪倒在地,
    崩溃失声,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
    我突然觉得身边的槐生有点异样,侧头看他,发现他已老泪纵横,哽咽出
    声。
    是想起十五岁那年,一根扁担两个竹篓不告而别的那一刻吗?是想起大雪
    纷飞,打碎了一碗饭的那一天吗?是想起那双颜色愈来愈模糊的手纳的布鞋底
    吗?是想到,槐生自己,和一千年前的四郎一样,在战争的炮火声中辗转流
    离,在敌我的对峙中仓皇度日,七十年岁月如江水漂月,一生再也见不到那来
    不及道别的母亲?
    一整出戏,他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我也只能紧握着他的手,不断地递
    过纸巾。
    然后我意识到,流泪的不只他。斜出去前一两排一位理着平头、须发皆白
    的老人也在拭泪,他身旁的中年儿子递过手帕后,用一只手从后面轻拍他的肩
    膀。
    谢幕的掌声中,人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才发现,啊,四周多得是中
    年儿女陪伴而来的老人,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坐着轮椅,有的被人搀扶。他们
    不说话,因为眼里还噙着泪。
    中年的儿女们彼此不识,但在眼光接触的时候,沉默中彷佛交换了一组密
    码。散场的时候,人们往出口走去,但是走得特别慢,特别慢。
    第 二 部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
    14
    夏天等我回来
    那天,在香港机场送你回欧洲,飞力普,你说,嘿,你知不知道,香港机
    场是全世界最大的什么?
    最大的什么?机场面积?载客运量?每分钟起降频率?香港机场是我最喜
    欢的机场,但是,它是最大的什么?
    ﹁它是全世界最大的一张屋顶。﹂你说。
    真的喔?没这样想过。于是我马上停下脚来,仰脸往天花板看,还真想干
    脆在那干净明亮的地板上躺下来看,就像晚上躺在篮球场的平地上看星星一
    样。
    我的儿时记忆中,也有一个大屋顶。那是一个直通通的大仓库,在我七岁
    小女孩的眼光里,就是全世界最大的屋顶了。
    里面住着数不清的人家,每一家用薄薄的木板分隔,有的,甚至只是一条
    肮脏的白被单挂在一条绳子上,就是隔间。两排房间,中间是长长的通道,男
    人穿着磨得快要破的汗衫,手里抱着一个印着大朵红花的搪瓷脸盆,趿着木
    屐,叭搭叭搭走向仓库后面空地上的公用水龙头。女人在你一低头就看得见的床铺上奶孩子,床铺下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大一点的孩子一旁打架、互
    相扭成一团,小一点的在地上爬。
    下雨的时候,整个仓库噪声大作,雨水打在一定是全世界最大张的铁皮
    上,如千军万马狂杀过来;屋子里头,到处是碗、盆、锅、桶、瓮,接着从屋
    顶各处滴下来的水,于是上面雨声奔腾,下面漏水叮咚,婴儿的哭声、女人的
    骂声、老人的咳嗽声,还有南腔北调的地方戏曲,嗯嗯唉唉婉约而缠绵,像夏
    夜的蚊子一样,缭绕在铁皮顶和隔间里的蚊帐之间。
    一个头发全白、黑衫黑裤的老婆婆,坐在小隔间门口一张矮凳子上,一动
    也不动。经过她前面,才发现她眼睛看着很遥远的一个点,不知在看哪里,你
    感觉她整个人,不在那儿。
    那是高雄码头,一九五九年。
    我知道他们是﹁外省人﹂,和我家一样,但是,我都已经上一年级了,我
    们已经住在一个房子里了,虽然只是个破旧的公家宿舍,而且动不动就得搬
    走,但总是个房子,四周还有竹篱笆围出一个院子来,院子里还有一株童话书
    里头才会有的圆圆满满大榕树。
    这些用脸盆到处接漏雨的人,他们是哪里来的呢?为什么这么多人、这么
    多家,会挤到一个码头上、一下雨就到处漏水的大屋顶下面?他们原来一定有
    家——原来的家,怎么了?
    然后我们又搬家了,从高雄的三号码头搬到一个海边的偏僻渔村。我们住
    在村子的中心,但是村子边缘有个﹁新村﹂,一片低矮的水泥房子,里头的
    人,更﹁怪﹂了。他们说的话,没人听得懂;他们穿的衣服,和当地人不一
    样;他们吃的东西,看起来很奇怪;他们好像初来乍到,马上要走,但是他们
    一年一年住了下来,就在那最荒凉、最偏远的海滩边。他们叫做﹁大陈义
    胞﹂。
    到了德国之后,你知道吗,我有个发现。常常在我问一个德国人他来自哪
    里时,他就说出一个波兰、捷克、苏联的地名。问他来到德国的时间,他们说
    的,多半在一九四五到五○年之间,喔,我想,原来德国有这么多从远方迁徙
    过来的人,而且,他们大移动的时间,不正是中国人大流离、大迁徙的同时
    吗?
    你对这问题,并不那么陌生。记得我的好朋友英格丽特吗?
    就像华人会分散在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美国或拉丁美洲一样,德人几世纪来也
    分散在苏联、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一九四五年一个冰冷的冬天,十岁
    的英格丽特,看着爸妈把珠宝缝进腰袋内侧、把地契藏在小提琴肚子里,用棉
    衣裹着几个祖传的瓷器,一个大铜锅用棉被包着,装满了一辆马车,一家七口上路,离开了世代居住的波兰。沿着一条泥土路,车队和扶老携幼徒步的人
    流,远看像一列蜿蜒的蚁群。
    快出村子时,看到熟悉的老教堂了,英格丽特说,包着黑色头巾的祖母无
    论如何要下车,而且固执得不得了,不准人陪。祖母很胖,全家人看着她下
    车,蹒跚推开教堂花园的篱笆门,走进旁边的墓园,艰难地在爷爷的坟前跪了
    下来。
    祖母怎么就知道,出了村子就是永别呢?英格丽特说,我们都以为,暂时
    离开一阵子,很快就回来——那块土地和森林,我们住了三百年啊。就在我爸
    催促着大家出门的时候,我找到了一张卡片,写了几个字,然后从后门死命地
    跑到米夏的家——到他家要穿过一片布满沼泽和小溪的草原,把卡片塞进他家
    门缝里,再冲回来,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我爸看到我直骂。
    我给米夏写的就几个字,说,﹁夏天等我回来﹂。
    事后回想,好像只有祖母一个人知道:这世界上所有的暂别,如果碰到乱
    世,就是永别。
    战胜者惩罚战败的德国,方式之一就是驱逐德人。一九四五年,总共有两
    千万德人在政治局势的逼迫下收拾了家当,抱起了孩子、哄着死也不肯走的老
    人,关了家门,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一辈子以为是﹁故乡﹂和﹁祖国﹂的地方,
    很多人死在跋涉的半路上。
    一九四六年十月,终战后短短一年半里,九百五十万个难民涌进了德国,
    到了一九四九年,已经有一千两百万,难民几乎占了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也
    就是说,街上走过来的每第五个人,就是一个﹁外省人﹂。
    英格丽特跟我谈童年回忆时,我总有点时光错乱的惊异:带着﹁奇怪﹂德
    语口音的﹁外省人﹂从东欧流亡到西德,怎么住进大杂院、怎么被在地的同学
    们取笑、怎么老是从一个阁楼换到另一个阁楼、从一个学校换到另一个学校、
    父母总是跟一撮波兰来的潦倒同乡们在便宜的酒馆饮酒、用家乡话整晚整晚扯
    过去的事,说来说去都是﹁老家如何如何﹂??
    英格丽特的祖母,到了西德的第二个冬天就死了。英格丽特自己,一生没
    和波兰的米夏重逢过。
    15
    端午节这一天
    一九四九年六月二日,解放军已经包围青岛,国军撤离行动开始。十万大
    军,衔枚噤声疾走,方向:码头。几十艘运输舰,候在青岛外海。风在吹,云
    在走,海水在涌动。
    英国驻青岛总领事习惯写日记。他记载这一天,不带情感,像一个隐藏在
    码头上空的录像机:
    刘将军大约在九点四十五分启航,留下了两千人的部队在码头上,
    无法上船。爆发大规模骚动。
    一○:三○ 共产党进入四方区。
    一二:○○ 共产党抵达码头,占领海关,骚动立即终止。
    一三:三○ 更多共产党穿过高尔夫球场??
    一四:○○ 得报告,两千被遗弃之国军强迫一挪威籍运煤船载
    送国军离港,本领事馆居中协调,与该国军指挥官
    谈判,拖延谈判时间,以便共产党有足够时间进
    城,问题自然解决。
    一六:○○ 共产党占领中国银行与中央银行。
    一六:三○ 共产党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