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特务长帮他翻四书,找到
    ﹁拓﹂这个字,觉得不错,就用了,但是张拓芜不满意名字只有两个字,想想
    山河变色、死生契阔,自己的家乡田园已芜,于是自己给自己加上了一个
    ﹁芜﹂字。
    和阿吉与清山一样,拓芜出生在一九二八年;安徽泾县后山乡和台湾台东
    卑南乡泰安村,哪一个村子比较穷?难比较。阿吉和清山记得自己家中经常没
    有米可以做饭,拓芜记得家乡大脖子的人特别多;长期地买不起盐巴,缺碘,
    每三、五家就有一个大脖子的人,脖子下面﹁吊着一个大肉瘤,像牲口项下的
    铃铛。小者如拳,大者如盆﹂。108
    拓芜和阿吉、清山的抉择是一样的:十七岁那一年,他在安徽也加入了国
    军——二十一军一四五师迫击炮营第三连。
    入伍第一天,见排长时,人家敬礼他鞠躬,排长一巴掌甩过来打得他倒退
    好几步,然后用四川话开骂:﹁龟儿子喳个连敬礼都不会,当你娘的啥子兵
    嘛。﹂109
    十七岁的张拓芜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炮兵,但他的所谓炮兵,就是做马做
    的工作:用体力拖着沉重的山炮,翻山越岭,如驼重的骡马。在他的胸前,绣
    的不是部队番号和姓名,不骗你,真的,他胸前绣的真的是那四个文言文的
    字:﹁代马输卒﹂——代替马做运输的小卒!
    一九四六年的冬天,张拓芜的部队行军到了江苏北部刚刚被国军从共产党
    手中夺过来的盐城,二十一军奉命要驻扎下来担任城防。从盐城走出来的孩
    子,有的后来做了上将国防部长,譬如郝柏村,有的,成了文学出版家,譬如
    台北九歌出版社的蔡文甫。这时的盐城,却十室九空。
    苏北,是共产党统治了很久的地盘,这次被国军夺回,城墙上插着青天白
    日满地红的国旗。
    不可能没经过血淋淋的战斗,但是,踏着十二月的冰雪进城,张拓芜觉得__盐城透着怪异——怎可能,这个小城,四周竟然没有护城河。中国哪个城市没
    有护城河啊?穿过城门,走进城里,更奇怪的是,整个城竟然没有战壕。两军
    剑拔弩张,对峙如此之久,怎可能没有防卫的战壕?
    驻扎处没有水源,部队就在城门口找到浅浅的一洼水,像是从地里渗出来
    的,红红黄黄的,极不干净,但是总比没有水要好。他们就喝这水,用这水煮
    饭。
    二十一军的一个士兵,蹲在空旷处,草纸是奢侈品,没有的,他因此想找
    一块石头来清理自己。当他用力把一块冰雪覆盖的石头掰开时,发现石头下面
    竟是一只手臂,一只穿着军服的手臂,冻成青色的。
    原来不是没有战壕,所有的战壕都被掩埋了。把战壕挖开一看,里头埋了
    七百多具尸体,是共军的。这沟里躺着的所谓共军,张拓芜知道,很多也不过
    是被拉来的农家孩子。挖出来的尸体,摸摸军服里的口袋,每个口袋里都有被
    雪水浸透了的家书和亲人的照片。
    等一下,班长说,如果城内有战壕,那么城外就一定有护城河。
    二十一军在城墙外应该是护城河的地方开始挖掘。
    雪停了,大地凝结成冰,铲子敲下去,空空作响。天上没有一只飞鸟,地
    上没有一株树,唯一突出地面的是水塘边高高矮矮的芦苇,水塘被雪覆盖,芦
    苇在冬天里一片衰败,像鬼魅般的黑色断齿。
    多年后,张拓芜读到? 弦的诗,他马上就想到盐城这一片孤苦寒瑟、万物
    如刍狗的冰封平原。
    盐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
    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
    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骆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
    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
    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
    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鹰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
    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退斯妥
    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他们总共找到三千多具尸体,扔在护城河里。全是四十九军的国军,胸前绣着﹁铁汉﹂二字,是王铁汉的部队。因为冷,每个被挖出来的人,虽然面色
    铁青,但是眉目清楚,很多没有合眼,突出的眼睛对着淡漠的天空,像腌过的
    死鱼。
    这三千多具尸体,很多,大概也是十七岁。
    原来二十一军这段日子饮用的、煮粥的那洼红红黄黄的水,是尸体混着融
    雪逐渐渗上来的血水。
    拓芜的部队在重埋这些无名无姓的尸体的时候,也差不多就是吴阿吉、陈
    清山在凤山开始行军的时候。他们的班长说,走到中午就回来吃饭,所以什么
    都不要带。但是他们一直走一直走,口令让他们停住时,发现这是高雄港;一
    艘又一艘的运输舰靠在码头,等着送他们到中国的战场。
    深冬啊,一九四六。
    53
    如要凋谢,必做樱花
    阿吉、清山、拓芜都是一九二八年出生的孩子,他们的哥哥们,比他们大
    个几岁,早几年来到十七、八岁或二十岁这个关口,作出人生重大的决定。譬
    如比他们大五岁的蔡新宗、大八岁的柯景星。
    蔡新宗的家在日月潭边的鱼池乡,柯景星是彰化和美人。他们二十岁时,
    碰上的不是改朝换代的一九四五而是战时的一九四二,台湾还是日本的国土,
    蔡新宗已经改名叫﹁藤村茂﹂,柯景星很快会改名叫﹁河村辉星﹂。
    和多数的台湾孩子一样,蔡新宗和柯景星上学时,每天早上朝会由校长指
    挥,先向日本天皇的皇居遥拜,在敬礼注视中升起太阳旗,然后齐声唱国歌。
    国歌叫﹁君之代﹂,歌词优美,有中国﹁楚辞﹂的味道,虽然孩子们不学﹁楚
    辞﹂:
    皇祚
    皇祚连绵兮久长
    万世不变兮悠长
    小石凝结成岩兮
    更岩生绿苔之祥
    上课的时候,孩子们学﹁教育勅谕﹂,一八九○年以天皇之名颁发的﹁教
    育勅谕﹂,教导孩子们﹁一旦缓急则义勇奉公以扶翼天壤无穷之皇运??﹂。
    少年时,他们就会学﹁军人勅谕﹂。那是一八八二年所颁,要孩子们效法军人
    精神,﹁尽忠节﹂、﹁正礼仪﹂、﹁尚勇武﹂、﹁重信义﹂等等,而所有这些品
    格锻炼的最高目标,就是效忠﹁天壤无穷之皇运﹂。
    随着太平洋战场上的紧张,殖民地的思想教育转为积极。原来大家能唱爱
    哼的台湾流行歌,一首一首填进了新词,配上了进行曲的节奏,一一变成军
    歌。﹁月夜愁﹂变成﹁军夫之妻﹂,﹁望春风﹂变成﹁大地在召唤﹂。周添旺填
    词、邓雨贤谱曲的﹁雨夜花﹂,人们爱它的温柔婉约,从水井唱到市场,本来
    是在表达一个青春女性的自伤和自怜:
    雨夜花,雨夜花,受风雨吹落地。无人看见,暝日怨嗟,花谢落土
    不再回。
    花落土,花落土,有谁人通看顾。无情风雨,误阮前途,花蕊凋落
    要如何。
    流行歌的感染力强,现在,﹁雨夜花﹂的旋律改谱,歌词改写,叫做﹁荣
    誉的军夫﹂:
    红色彩带,荣誉军夫,多么兴奋,日本男儿。
    献予天皇,我的生命,为着国家,不会怜惜。
    进攻敌阵,摇举军旗,搬进弹药,战友跟进。
    寒天露宿,夜已深沉,梦中浮现,可爱宝贝。
    如要凋谢,必做樱花,我的父亲,荣誉军夫。
    54
    南十字星的天空
    就如同弟弟们在三年以后会排队去报名加入国军一样,这些哥哥们在一九
    四二年努力地要报名加入日军。﹁陆军特别志愿兵制度﹂在台湾开始招聘。第
    一期,日本军部只招一千名士兵,却有四十二万人争取,还有很多青年陈上血
    书以表达为国牺牲的强烈决心;第二期也只开放一千个名额,涌来六十万个
    ﹁热血青年﹂报名。那少数被录取的,荣耀了整个家族和乡里;不被录取的,
    还有人因为满腔杀敌抱负受挫,幽愤而自杀。
    战事之初,台湾青年还没有资格当日本兵,只能当﹁军人、军犬、军马、
    军属、军夫﹂这个阶级顺序中的军属——军人的佣人,和军夫,为前线的士兵
    做运输和后勤补给。一直到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战争扩张到危险边缘,日本才开
    始在台湾征﹁志愿兵﹂。日本厚生省一九七三年的统计说,从一九三七到一九
    四五年,台湾总督府总共招募了军属、军夫十二万六千七百五十名,从一九四
    二到一九四五年则征募了军人八万零四百三十三人,加起来就是二十万七千零
    八十三名;二十多万个台湾青年中,三万三百零四个人阵亡。110
    台湾青年们被送到南洋战场之后,在潮湿酷热、传染病肆虐的丛林里,晚
    上望向星光闪烁的天空时,还会哼起熟悉的﹁台湾军之歌﹂:
    太平洋上 天遥远,南十字星 闪闪光
    黑潮溢洗 椰子岛,波浪冲过 赤道线
    睨目企腾 在南方
    守护有咱 台湾军
    啊!严防的 台湾军
    历史芬芳 五十年,战死做神 尽本分
    镇守本岛 北白川,所传士魂 蓬莱存
    建立武功 在南方
    守护有咱 台湾军
    啊!严防的 台湾军??
    歌词中的﹁南十字星﹂,是南半球的北斗星,只有在南半球看得见,两串
    闪亮的星链呈﹁十﹂字在夜空交错,引人无限的浪漫怀想。
    五十年以后,在婆罗洲长大的小说家李永平,后来回忆那段童年岁月时写
    到,自己的父亲曾说过,他听见日军行军时军鞋踏在地面上那沉重而整齐的声音,也听见日本士兵在慰安所喝得酩酊大醉时,大伙混声合唱军歌﹁月夜愁﹂
    和﹁雨夜花﹂,歌声带着浓浓的酒意和悲壮??
    蔡新宗和柯景星就在二十岁前后,风风光光地加入了日军的队伍,要到南
    洋去做﹁盟军战俘营监视员﹂。他们在一九四二年七月到嘉义白河受基本军
    训。受训中有一个环节,让柯景星大吃一惊,就是学习如何打耳光。两排新兵
    面对面站立,互打耳光,打得重,打得准,才算及格。
    一有了﹁军属﹂身分,少年们走在街上都觉得意气风发。有些马上就到日
    本军部指定的商店里去买了看起来像日本战斗兵的帽子,年轻稚气的脸孔对着
    店里的镜子戴上,觉得自己挺帅气,然后开心地上街闲逛。平常看见游荡的少
    年就要气势凌人叫过来教训一顿的警察,现在竟然当街向他们举手敬礼;少年
    心里充满了报效国家的激动和荣耀的感觉。
    八月三日,这些经过短暂训练的台湾少年,告别了自己的父母兄弟;没有
    什么生离死别的沉重,他们踏着轻快的脚步出村,雀跃的心情比较像是参加团
    体郊游、正奔向集合地点的孩子。
    从台湾的四面八方向南方汇聚,最后都到了集合地点,高雄港。
    码头上,有很大的仓库,铁皮盖的屋顶。一艘货船改装的运输舰,靠在码
    头,正等着这些福尔摩沙的少年,送他们到南十字星空下的战场。
    55
    这些哥哥们
    八月三号这一天,激烈的中途岛战役已经结束了两个月。在两天的战役
    中,日本损失了四艘航空母舰、一艘重巡洋舰,三百三十二架军机,三千五百
    人阵亡,日军从优势开始转向劣势。在太平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