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度日如年。
    对于其他先帝的遗妃来说,余生只剩下了一件事,等死。
    既然是等死,早死晚死的,也没区别。容颜是否凋残,更是无关紧要。
    贵太妃躺在那里,贤太妃坐在床头陪她说话。
    早年间这二位明争暗斗,也没少向对方使绊子,施暗招,出黑手。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自从这二位一起惜败于陆氏之手,她们之间倒是惺惺相惜,守望相助起来。
    贵太妃还有儿子,她还有希望。七皇子亲事早定下了,出了孝就能娶妻,顺利的话,过两年就贵太妃就会有孙子。七皇子将来出宫开府,有了出息,将来还能奏请接贵太妃出宫颐养天年,日子并非全无盼头。其他人比她还不如,连个盼头都没有。贤太妃就是这样,她也是这么劝贵太妃的:“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你忘了,当年玉方道人给你批过字的,就说你有后福。这肯定是应在小七身上,你就放宽心把身子养好了,回头也好看顾你的孙子孙女啊。”
    贵太妃双目无神。靠着园子的那扇窗子,竹帘卷起来了,窗外的景致正如一副画一样,明灿灿的。
    “嗳,我和你说话哪,你听见没有?”
    贵太妃有气无力地说:“听见了。”
    贤太妃其实很了解贵太妃。两人当了多年对手,后来关系改善了——这世上最了解一个女人的,除了对手,就是闺蜜。这两样,她们都沾边。
    “你不用不放心小七。今上是个性子宽仁,小七又从来不曾违逆触怒过这位兄长,你这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岂不是白白愁坏了身子。”
    “唉……”是啊,谁都不能说新帝不宽仁。要不宽仁,她们这些太妃们好吃好喝好穿的养着,说新帝苛酷?那也太没良心。可是要说新帝宽仁——哪个皇帝在遇到大位争夺的问题上,都不可能宽仁。
    七皇子以前的优势,现在都成了劣势。朱家根基深厚,倒一时不怕什么,可皇帝要是来个釜底抽薪,直接把七皇子给怎么样了,朱家还有什么牌可以打?贵太妃换位思考一下,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她要是皇帝,她肯定得把这个七弟压得死死的,或者干脆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贵太妃以前要见七皇子很方便,传个话就叫来见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是先帝遗妃,住在延寿宫——这个地方住的都是先帝留下的寡妇,皇子们来不了这些。想来也可以,去请求皇帝或是皇后批准,就可以来了。
    但是贵太妃敢让儿子去皇帝皇后面前招眼儿吗?避之唯恐不及啊,怎么能送上门去明晃晃的提醒皇帝说,喂,我蹦跶得正欢呢,我要和我娘去见面密谋了,快快来对付我吧。
    所以纵然贵太妃再挂念儿子,也不能传信给他,说我病了我想见你啊儿子。她想,也许这会儿子已经知道她病了,也在焦躁想进来看她。
    最好别来。
    贵太妃还有位公主,现在按制,接到晖苑去住了,贵太妃一颗心给剐成了两半,一半给儿子,一半给了女儿。
    她倒不怕皇后会苛待她女儿。一来没那必要,二来,新后不是那种人。
    但是女儿身边的那些人可会尽心?孩子的衣裳可有按时添换?她想吃的点心是不是能时时吃到?那些大些的公主们会不会暗里欺负她?
    贵太妃这些心事,贤太妃都知道。
    但是怎么劝,也劝解不开啊。
    她回了院子坐下。这延寿宫里分成好几个院子,象她们这些太妃,一人能占一个。其他人呢,就要挤一挤了。但是再怎么说,也比去了北巷要强。
    尤其贤太妃无子。
    从前她曾经为了这个而丧气灰心,了无生趣。可是后来她也渐渐想开了。儿女都是债,一辈子还不完,哪怕到咽气的一刻都挂念着放不下。看看贵太妃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自己无儿无女倒是好事了。
    还没喝上一口茶,忽然听着外面有人声,门响。
    贤太妃探头一看,吃了一惊。
    有位女官正领着七皇子进来,七皇子身后跟着个妇人,正是二十一公主的乳母,怀里抱着小公主。
    那个引路女官贤太妃也认得,沿仪司的女官范氏,她一贯为人方正,不偏不倚,陆氏在时用她,现在何皇后也还用她。
    既然她带人进来,想必是皇后点的头,让七皇子小公主来探望贵太妃。
    七皇子清减了,看着比以前沉稳了许多。小公主却粉嫩圆润依旧,并没有受过委屈过得不好的样子。
    贤太妃刚才想着没儿女好,现在却羡慕起来。
    贵太妃还有儿女来探她,自己……
    第三三八章 倾侧
    寿王进西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显得有些昏暗。含薰还在灯前做针线。
    寿王问她:“你今天都做什么了?”
    “也没做什么,趁着有空绣点儿东西。”含薰把活计放下,扶寿王上榻,然后去倒茶。
    寿王把她的手和茶盏一起握住了,含薰抬起头来。有些幽暗的灯光下,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眼皮微肿,透着惶惑不安的样子。
    寿王心里欢喜慢慢沉淀下去,他低声说:“你别担心。”
    含薰声音也轻:“我也没担心……瞧我,真糊涂。我还没有恭喜王爷喜得贵子呢。”
    寿王拉着她在身边坐下来。含薰今天肯定很难熬,他也知道。
    王妃生子,他是高兴的。可是对含薰来说,这却不是一件喜事。
    “你只管放心,等出了孝,年前我就递请封折子,你脾气也好,和阿田一定也能处得来。”
    寿王向来不喜欢把这些话挂在嘴边。他已经应诺过含薰的事情,他一定会做到的。
    含薰慢慢的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知道。”
    可是寿王不明白,内宅的事情,往往不是男人说了算的。
    梁氏现在又有了儿子,底气足了,还会象以前那样容忍她吗?眼下这种王不见王,隐约的“两头大”的局面,还能维持得下去吗?
    梁氏一定不会愿意寿王替她请封诰,并且把阿田记在她的名下抚养,这是一定的。换做她的梁氏,她也不肯。
    虽然梁氏生的是嫡子,可是阿田却是长子。这孩子吃亏就吃亏在出身上头。要是自己有了侧妃的名分,阿田又记在自己名下成了长子,那将来……
    再说,阿田眼见着要进宫读书了,给永皇子做伴读。这样一来,他是一定能记上谱牒的,是寿王板上钉钉的长子。
    寿王大概觉得,这样可以给她一个保障,有了名分,有了孩子,下半辈子也就有所倚靠。或者说,这是一个补偿。
    含薰知道,寿王肯定已经在心中,把梁氏的孩子当成了他的世子人选,将来寿王府的继承人。
    虽然他没说,甚至可能心里都没有明确的这样想过。可是世人都是这样想的,这样做的,寿王也不会例外。梁氏只要生了儿子,他就必然会这样想。
    何为嫡?正妻,嫡子,嫡嗣——
    这些东西几千年来都没有变过,根深蒂固的存于人们的心里,也写进了宗法里。但是同样的,嫡庶之争,也从来没有平息过。
    含薰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能当上侧妃,也就顶天了,想当王妃绝无可能。还有,她这些年喝了多少药,什么偏方土法,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肯尝试,可是身子一点儿起色都没有。
    这事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包括含薰从乡下来的哥哥嫂子。
    含薰伺候王爷这么长时间,肚子一直没有消息。哥哥和嫂子虽然一直住在乡下,可是他们也听说过那大户人家里头的事,主母想不让妾生孩子,办法多得是,身子一弄坏了,生不出孩子来,年轻时候再张狂,风光也就那么几年。
    哥哥也替她忧心。
    寿王也是一样。
    他不会为她向梁氏再讨还公道了。她在他的心中,也就是这样了。他喜欢她,所以愿意给她各种珠宝、钱物,愿意给她讨个名分,再塞给她一个孩子,让她即使老了也能有所依靠。
    他能给她的只有这么多。
    可是含薰想要的,却不止这些。
    她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被梁氏害得这一生都不可能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寿王给她这一点东西,就觉得足以告慰抚平她的创伤?觉得她会欣喜若狂,感恩戴德?
    他变了。
    他渐渐的,不再是那个肆意张狂的皇子了。
    其实她自己也变了。从那个只求一个栖身之地,求三餐温饱的农家女孩儿,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王爷累了吧?用过饭没有?”
    “我吃过了。”寿王拍拍她的手:“你呢?晚上吃什么了?”
    含薰抿了下唇,寿王侧过头看她:“没吃?”
    “嗯……天热,不觉得饿。”
    “那也不成。天热人身体反而虚,怎么能不吃东西?多少得吃一些。”
    寿王吩咐人准备,不多时饭菜就端了来。寿王还陪着含薰吃了两口,又喝了半碗汤。
    “我去书房……你先睡吧。”
    含薰的笑容僵了一下,不过寿王没有留意。
    “嗯,外头黑,可要小心看着路。”
    屋里灯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含薰站在门口的身形显得格外孤单和瘦削,她的表情隐在黑暗中。寿王心里微微发紧——他也不舍得,他知道梁氏产子,含薰心里必定也不好受。可是,同一时候,梁氏苍白的脸浮现在眼前……为了给他生下儿子,梁氏快折腾掉半条命了。
    如果在这个时候,在儿子出生的当天,他要是留宿在含薰这里,委实说不过去。
    时间过得极快,孩子过满月了。虽然还未出孝,但寿王府摆了好几桌,也是小小的热闹了一番。梁氏出来待客,乳娘也把孩子抱出来给众人看。
    别人还罢了,郑氏是十分的诧异。梁氏生完了孩子,竟然没有好生保养,以图回复早先的苗条秀丽,这个月子坐完,反而越发的富态了,那张鹅蛋脸现在竟成了一张圆圆的银盆脸,腰身简直有以前的一倍粗,挂着一脸和气的笑容——让郑氏差点儿就认不出她来。孩子白胖白胖的,胳膊腿跟一节节的粉藕似的。
    不过再看寿王——依稀也有些发福。
    俗话说有子万事足,多半这对夫妻都是这样想的。要是整天忧思愤懑,可养不出这样的肥膘来。
    寿王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做长生,大名倒不急着取。长生这名字十分普通,虽然比这响亮寓意又好的名字多得是,可是这个名字他和梁氏都是第一眼就挑中了。
    孩子聪慧也好,英勇也好,虽然他们也有这样的期盼。可是最要紧的,却是这孩子能平平安安的活着,顺顺坦坦的长大——这是做父母的心中最渴盼也是最基本的期望。
    宫中也有赏赐,皇帝与皇后分别派人来的。倒不是他们夫妻俩没商量好,你赏你的,我赏我的。而是皇帝的赏是给寿王和新生儿的,潮生的赏是给梁氏和孩子的,男女有别,内外有别。这看在旁人眼中,体会就不一样了。郑氏点有些妒羡——皇后还要单赏梁氏,可见还是看重梁氏的。以前妯娌间相处,也没见她们格外亲热……
    可是现在看,还是亲疏有别啊。要换成是自己,估计也就是一份儿赏就完了。
    含薰一如既往,依旧平静而柔顺。只是王府里的风向渐渐又有偏转,梁氏有了儿子,即使她什么都不做,新生儿总得人伺候吧?两个乳娘,加七八个丫鬟,这些人都是从府里,庄子上选了又选挑了又挑才拔出来的。不要觉得这里头关系简单。乳娘是有一大家子人的,丫鬟们也是一样。她们伺候上小主子,自然也就等于站在了梁氏这一边。他们的家人,亲戚,朋友,也就都连带着打上了梁氏的印。一府里有多房家人?这一下子就偏了不是一点半点。再加上那些会看风向会趋捧的,还有寿王身边的人。以前这些人可以说是没多少偏向,只听寿王一个人的。但是现在王妃生了嫡子,不少人心里,都是看重正统嫡支的。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范先生。这老头儿素来不大问事儿,只管养老。可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