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早已习惯,这次竟然看不出丝毫怒气,只专心于面前的棋局。
    我上前参见太子,他却连头都不抬,道,思绫回去了?
    是。
    他应一声便不再说话,默默的下着棋,而我也只得静候一旁。
    寂静的时间如此漫长,长到我以为自己已经躲过一劫时,他却突然开口,小喜,过来陪我下一局。
    太子的话哪敢不从,我只好乖乖坐下,落子。
    我们就这么下着,沉默着。
    沉闷的气氛有些山雨欲来的预兆,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提前自白,启秉殿下,今日殿下被陛下召见后,戚小姐来找了小喜。
    我知道。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我却越发不安。
    戚小姐来找小喜,是因为小喜曾经厚脸托她一件事情,小姐心善才答应的。
    我知道。
    殿下知道?
    他点点头,我却更加怀疑。明明是戚小姐一厢情愿去打听我失忆前的事,我怕他觉得戚小姐太热心我的事情才改成这说法。他却如此平静的说知道,不能不叫人奇怪。
    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于是继续解释。
    小喜托戚小姐帮忙打听的是自己以前的事,所以戚小姐才——
    “哗啦”一声,一盘棋子被拂落,弹跳在地上。
    我一惊,身体本能的往后撤去,手腕却在瞬间被牢牢抓住了。
    他逼近,盯着我的眼睛,蹙紧眉头。
    你究竟想怎样?
    他问,我只要你安安静静陪我下完这一局棋,你连这点都做不到吗?为什么把思绫的事情抬出来,为什么还要把你求她的事告诉给我听?好证明你神通广大?连权相之女都对你另眼相看?还是生怕我不知道你时时刻刻想着弄清楚以前的事?!
    他抓着我的手腕,用的力气如此之大,我虽不吭声,但脸上的表情必定早已痛得扭曲,然而他却没有任何放松的迹象,只狠狠地盯着我。
    我的心跳得很乱,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带着莫名的恐慌。
    这时候,一个人的出现救了我。
    他必定早已习惯于进出东宫,所以未曾通报便闯了进来。
    他的心情也一定很好,少了眼中那层阴狠,宛若女子般五官看起来越发精致。
    他一边笑着一边大步流星的跨进内殿。
    大哥,我可听说了,父王今日突然召你去,是下令赐婚了吧,真是恭喜恭——
    他的笑容突然僵硬。
    你怎么在这里!
    他质问。
    我赶忙行礼,参见三殿下。
    太子早已不着痕迹的放开了我,恢复了那种冷冷的眼神。
    好了,你下去吧。
    我赶忙退下。
    三殿下定然早已发现殿中不寻常的气氛,但却一言不发,只是瞪着我,眼中满是戒备和狐疑,直到我离去。
    太子殿下的婚典工程浩大,光是准备便足足花了三月有余, 等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之时,一切也终于安排妥当了。
    大婚那日不仅大宣举国欢庆,西燕也派了大量使节官员前来道贺。
    这场空前绝后的婚典我虽没有亲眼见识到,但光是看那些忙碌的宫人,络绎不绝的宾客,和送进库房的大批精致贺礼便可知道一二。更不用说大殿内的歌声、乐声、人声早已将喜悦的讯息传达出来。
    大宣宫很少有这样喧嚣的时刻,躁动的活力从四面八方漫溢出来,带着些许与宫廷相悖的违和感。
    在这样的日子里,每个人都喜气洋洋,我自然也不例外,越发乐呵呵的笑着。
    一同值夜的侍卫大哥却奇奇怪怪的看我一眼,道,小喜,你竟还笑得出来?
    我奇怪,为什么笑不出来?
    你不觉得窝囊吗?若不是你我被贬到这冷冷清清的偏殿值夜,又怎么可能眼巴巴的看别人得好处拿赏钱欢天喜地?
    那侍卫说着便是一阵懊恼,果然喝酒误事,早知道无论如何都该忍住那口的,也不会被总管抓到了。
    我笑,原来你是因为这才被调来看守偏殿的啊。
    你还笑!他没好气地瞪我,那你呢,你又是做了什么惹太子殿下生气啦?
    没有啊。
    怎么会!你再好好想想?
    我仔细想了想,的确是没有。
    那侍卫大哥却不相信,追问再三,我无奈,只好抬出戚小姐的事情,他却不相信。本来嘛,任谁也不会相信,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竟会和一个小小的侍卫争风吃醋,他不信我也没办法,但除了这件事情没有其他地方能够解释太子自那天起便把我调出内殿的举动。
    好在冬天已经过去,外头不再寒冷难耐。
    我忍着瞌睡和侍卫大哥打趣,既然大家都高高兴兴,我们为什么要愁眉苦脸呢?
    宴会持续到很晚,才有人陆陆续续退席,又花了一两个时辰才撤干净。
    大宣宫恢复了那种的死寂,金碧辉煌的庄严中隐藏着腐败的气息。
    眼见夜深,众人都回去睡了,我也趁机跑去解手。
    回来的时候,路过御花园,却瞥见白影一闪,顿时寒毛林立。
    我是侍卫,自然有侍卫不得不干的事情,就比如碰到这样的情况,不能躲,不能逃,只能去探。
    我蹲在树丛后,偷偷的从缝隙里张望,发现那白影正坐在芳蔼亭里。
    蹑手蹑脚的走近,才发现那是一个人。
    他脱了外面的袍子,只余下一身白色的里衫。
    凝神专注的想着什么,专注到连我走近都未曾发现。
    我在他跟前跪下,殿下,夜深了,请快些回宫歇息吧。
    他睁着迷离的眼,缓缓转头看我。
    ……原来是你。
    是,正是小喜。
    我答,与此同时嗅到了浓烈的酒气。
    殿下,您醉了。
    他笑,是啊,醉了。醉了多好。
    殿下,快回去吧,太子妃会担心的。
    我现在不想听到她。
    他不耐烦的打断我,我只得小心翼翼询问。
    殿下,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若是有不妨对小喜讲讲,说出来也许会舒服一点。总比一个人喝闷酒要好,喝多了伤身啊。
    说出来又如何?你能明白吗?
    殿下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小喜不能?再不济,小喜也能为殿下讲几个笑话解解闷。
    他却颓唐的笑了。
    你果真不同了……
    殿下说什么?
    他抬起头,看我的眼睛,小喜,你可知道我是如何羡慕你?你可以那么轻易的抛弃过往一切,重新开始,简简单单如一片偶然飘落的叶子,但我却不能。
    因为您是太子。
    他无奈的笑,呵呵,是啊,因为我是太子,所以我的命运在出生前便已经被注定,周围充斥着的永远是甜蜜的毒物,无尽的谎言。
    我从小就被母后这样教导,身为太子,身为大宣未来的继承人,若是要顺利登上帝位,最基本的一条便是不能相信任何人的话,即便他们说你的好,说得那样衷心,那样诚恳,那也是假的,是做戏,没有一个人是没有目的的。
    对于一个孩子的成长来说,太子的光鲜头衔毫无裨益,反而会过早的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和恐慌。你所面对的,不仅是来自成人世界的压力,更来自同年龄孩子的威胁。因为宫闱中最善于孕育的便是这样早慧而险恶的怪物,而你要做的便是时时刻刻提防着他们窃取你尚未稳固的地位。
    还记得我小时候最常做的便是“指鹿为马”的事,出了什么乱子,就随便拉个人过来顶罪。每一次看那替罪羊默不作声,其余人随声附和,我都会在心里冷笑,然后告诉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即便是个孩子,即便是你的血亲,因为眼前这便是活生生的例证。而我,也因此留了嚣张跋扈的坏名声。
    他说着笑了,我轻声道,那是因为殿下您的身份,放眼天下,很少有不敬畏您身份的,所以才从没有人敢顶撞您。
    ……你错了,还是有那么一个的。
    竟然有人敢顶撞殿下?那一定不是宫里的,才一时没有认出殿下的身份。
    他也是宫里的孩子,自然知道我是谁。
    太子的眼神茫远,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御书房,那时我刚好得了一罐促织,正逗着玩,却被太傅逮到。我顺口就拉了那人做垫背,说这是他带来的促织。于是,他便站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我没有。那情形叫我永生难忘。
    ……其实自第一次见面我就应该知道,他是个打从骨子里倔强的人,绝对不会乖乖顺别人的意,就像那时候明明知道会惹恼我,却还是当面揭穿我的谎话,不留一点回旋的余地。而我呢,明明该恼他的,却莫名其妙的暗自高兴。
    他的样子就这么在我心里扎下了根,因为他是第一个以真实反映面对我的人,没有目的,没有算计。我总是在提防着别人,无时不刻,我也会感到心力交瘁,所以才想对他亲近,我以为,至少对于他,是可以无需防备的……
    然而,我却错了,大错特错。
    他恰恰是最可怕的敌人,不仅是我的敌人,是父王的敌人,更是整个大宣的敌人,因为他看似无害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来自命运的诅咒。
    ……我刚知道那预言那会儿觉得好像被骗了一样,又愤怒又不可思议,每次看到他不知所以然的样子便是一肚子的气,我下定决心要他臣服,我要证明那个预言是错的。所以想方设法的整他,针对他,但他无论如何就是不肯低头。
    而我竟然也像个傻瓜般,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他,原谅他,保护他。
    我曾把他关进闹鬼的冷宫,指望他能开口求我,但他没有,直到天黑,我不放心特地又回去看他,不小心着了风寒,第二天,别人都来探病,唯他没有,我却没怪他。
    他失手摔坏送往西燕的玉石,何等严重,整个宫中只有我能再找到一块同样的补救,可他还是没有求我。为了不让他被父王责罚,我竟擅自勾去了这项礼品,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上朝出错是我提醒。
    他寻死觅活是我想法阻止。
    为了看住他,我甚至不惜调走身边的影卫,一个太子身边没有影卫,你可知道这有多危险?
    我却像着了魔,如此在意这个人,在意到连自己都害怕。
    我本以为这不过是不服气,不过是要他低头,要他臣服,但到头来才发现,这些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
    我真是傻瓜,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明明知道他恨我,竟然还是陷下去了。
    太子说着,突然掩面无力的笑起来,笑声里有自嘲,有无奈,如同低低的呜咽一般。
    我在一旁看着他,在那一刻只感到很陌生。
    这个人是谁?
    是太子吗?
    这竟是那个神采飞扬傲然绝世的太子殿下?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禁有些手足无措,道,殿下怎么知道那人一定恨您?您若是没试过把一切都说清楚,又怎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