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相片盖住眼睛,稍许挡着一双发烫的脸颊,握着瘫软的机巴好一阵子傻笑。
    我想起顾遥对我说的话,却没从那话里读出大红大紫的意思,我想给我爸买套大房子,给他一个现世安稳;我想让老娘皮重回舞台,给她一支《醉死当涂》;我想在大学里昂首蟹行,和最姣好的姑娘勾肩搭背,一起出去钓凯子。
    这些皆是我窗边的渴望,这些亦是我佛前的誓愿。
    想着想着,更觉是三伏天里剖瓜吃瓤都比不上的好事,于是笑得更傻了,眼眶都湿了。
    当性幻想对象是顾遥时,每一次都泄得相当痛快,但最后戏却没演成。我的艺术梦想跟我那些一路跑过精管、喷出马眼的子子孙孙一样,他们逝去在南方,他们逝去在被单上。
    三、倮虫
    道家向来不对人这种生物高看一等,倒爱自诩为“倮虫”,就是溜光溜光的一种虫子。正如我现在的处境一般,无毛、无羽、无鳞、无甲,换个意思便是,上头没人、兜里没钱、炕上没婆娘,还有在大雨里焦躁半天,却没等来一个客。
    “姐姐,你好漂亮啊!姐姐,你要坐车吗?”一个穿毛呢裙子的少妇状女人从我面前走过,我立马笑得桃花灿烂,嗲声嗲气地对她喊。
    一般人这么说话都会给人极不靠谱的感觉,何况还是黑车司机。但我不会。
    我觉得老天爷待我哪儿都偏颇,唯独在皮相这一点上多有偏私,让我俊俏之中不失纯良,乍看一眼是好人,再看一眼更是好的不能再好的人。
    雨天拉客本该不难,可今天真是炉子翻身倒大霉,那少妇一眼不看我,以伞遮面,走了。我极尽张罗之能,又在车里喊了老半天,一直喊到过了常人的饭点,也没等来一个打算坐我车去往西边的客,不得已,只得黯然接受空车回去的现实。
    正当我垂头丧气打算打道回府,一个人影突然蹿进我的视野,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拉开车门,湿淋淋地钻进了我的车厢。
    “嘿……哥们?”这人由头到脚一色儿的黑,口罩、帽子全副武装,墨镜隐约透光,依稀可见一双轮廓极美的眼睛。
    “开车。”声音不错,清冷又性感。一上车就让我开车,该是早看出来,我在这儿等着载客。
    “去哪儿?”我习惯性地发问,可话音还没着地,几个穿粉色t恤的女孩子便从他来的地方冒出头来,乍一眼还是三两个,转眼竟目测不下五十人,尖叫着扑过来,势如蝗虫轧过良田。
    “先开车!”身旁的客催促着喊了声,我也被这阵势吓到了,赶紧发车。
    居然还有追车跑的,不过柴火细腿跑不过四轮引擎,没一会儿便全甩开了。
    吸了吸鼻子,鼻腔里便满是这个男人的香水味,浓烈倒也不呛人,这车厢里鲜有那么高雅不俗的味道,大多时候飘着的味儿属于上班族那油腻腻的早饭,或是醉汉那馊烘烘的臭脚。
    “哎,去哪儿?”我偷偷觑其眉眼,越看越觉得这张脸眼熟,只是这人藏掖得太严实,一时让人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
    他从口罩后头报了个地址,那地方我熟悉,电视台。
    “等等,你是不是……”
    我确定这位客不是艺人就是名人,刚想开口搭两句,他的手机铃声就响了。
    ——连安排专车这么小的事情都能出错,不用道歉了,直接让他滚。
    ——我没推她,她疯了一样扑上来,结果自己跌倒了……
    ——管好你自己的事就够了!记者想怎么写随他们,再说推了又怎样,没死也没伤,难道她还指望被我娶回家当“黎太太”吗?
    ……
    这人打电话时我在开车,貌似专心致志,实则时不时要拿余光往旁边瞥一眼——
    横冲直撞发完一通脾气便撂了电话,他根本不拿正眼看我,只慢悠悠道:你这对招子往哪儿放?别看我,看路。
    一个行人突然当道杀出来,我亏他提醒才没酿出大祸,却也险些把刹车踩成油门。
    “不怪我牛嚼牡丹多看了您几眼,实在是您这范儿,啧啧,比明星还像明星……”惊魂甫定,我讪笑两声,赶忙掏出口袋里的名片递上去——
    “袁骆冰……”低头看了一眼我的名片,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名字被他轻声念来,实在好听得不得了。
    “如果你要用车,随时可以打我电话。”我笑着回一句,不管明星还是名人,反正跑不了是个大客。
    帅哥居然没扔我名片,随手机一起揣进了口袋里,然后一抬眼睛,看见了我与顾遥的合影——这张脸看着冰封三尺,可我打小眼尖,能辨锱铢毫厘——我明显看出他面部肌肉微微一凛,嘴角不自然地抿一抿,然后才问:“你喜欢顾遥?”
    “是……也不是……”我装模作样压低了声音,“我们认识。”
    帅哥似乎对我的话来了兴趣,尾音扬起问:“你们认识?”
    “是啊,他还找我拍戏呢,就那部《大明长歌》,就那个最后刺死太子的小娈童常月。不过我嫌剧本没劲——”
    帅哥不怎么礼貌地打断我:“常月那个角色台词不多,却十分有戏,电影里有不少他献舞人前的戏份,听说导演选角的时候北舞去了两次,两次都空手而回,所以直到开机前一天,人选都未定……你说顾遥找过你,那么说,你会跳舞了?”
    “会啊,岂止会跳舞,我还拿过第十七届青舞赛的冠军呢。”话一出口我就悔了,我确实梦见过多次自己在青舞赛的决赛舞台上大放异彩,以至于一不小心就自欺欺人,以梦为真。可这位爷摆明了圈内人,哪儿是一般的细民见闻有限,听见风就信了雨。
    “青舞赛迄今二十届,真正的舞蹈家没出一个,十八线外的小演员倒出了不少。”这位爷朝我微侧了侧脸,似乎隔着墨镜瞟我一眼,“当然,还出了个黑车司机。”
    好在对方也没深究的意思,只不置可否地翘了翘嘴角,便把头后仰,要闭目养神。
    我怕再次失语,于是也就紧闭嘴巴,专心开车。
    一路赶往闹市区,街上车挨着车,伞挤着伞,如置马牛于尘世,鸡鹜于樊笼。我偶尔从车里望向街边,耸峙的精品百货前,伞下的几个妹子眉花眼笑,雨忽大忽小,闹着玩似的。
    红灯,雪佛兰停在商业街上,我转脸看见一张巨幅的灯箱海报,顶级奢牌的亚洲区代言人,上头印着顾遥的脸。
    比那年的他看着更成熟也更英俊了,我隔着几米不到的距离望着这张脸,却像遥望着山巅一捧新覆的雪,叹了口气,把目光往别处移了移,挨着顾遥的是另一家奢侈品旗舰店,入目而来是另一张英俊的脸。
    灯箱海报上龙飞凤舞签着一个名字,黎翘。
    我先惊,再愣,继而将信将疑,最后恍然大悟——我终于想起来在哪儿见过身边这位爷,不就在这儿吗!
    黎翘与顾遥都是娱乐新闻的常客,戏剧学院的同班同学,顾遥演技更好,黎翘长得更帅,总体来说是半斤八两,各被媒体吹捧为“内地第一小生”,也各拥粉丝无数。
    但网上一直有传,他们的关系远没面子上看得那么和谐,实则“敌不成死敌,友不成至友”,微妙得很。
    严格说来,黎翘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相比温柔亲切、口碑甚佳的顾遥,他的美太过冷淡疏离,他的负面新闻也铺天盖地,而且他挑选剧本的眼光奇差,尽演一些屈从市场、谄媚观众的蠢片子。但不得不说,顾遥本人与电视上相去不远,只不过略显瘦些、高些,可黎翘就差得太远了,他真人远比硬照生动,五官的格局雍容华美,像个洋货。
    “你……”握着方向盘的手掌都出了汗,我刚想酝酿个黄段子活跃气氛,没想到手机铃声又来扰人。
    这回是我。腾出一只手去接手机,听见里头噼噼啪啪传来一通话。
    我爸出事了。
    挂了电话。我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魂儿跟黎翘说:“对不起,我不能送你了,家里出了点事儿。你要不这里下车吧,这儿叫车不难。”
    “你这一年里的事情计个总和,也不会比我一天的事情有价值。”黎翘低头看表,显得非常不耐烦,也根本没把我说的“重要事”当一回事。
    “爷,”我苦着脸告饶,模样活像奴才,“我真有催命的事儿,这车费我不收您了,您就下车吧。”
    谁想这人从皮夹里摸出一沓百元大钞,啪就朝我脸上甩过来。钞票散落在地上,他嘴角讥讽地翘了翘:“你现在收了,可以闭嘴开车了。”
    拔出萝卜带出泥,再美的皮相也掩不住这欠骂的本质,喉咙口的话在翻江倒海,我勉力忍住,忽然猛打了一把方向盘——
    车掉了头,向反方向急驶。
    “你去哪里?”黎翘显然不满意,拔高了音量冲我嚷。
    “对不住了爷,您既然不肯下车,就麻烦陪我跑一趟吧。”
    四、押沙龙,押沙龙(上)
    我爸出事了。
    前文所说,我对酒鬼深恶痛绝,这事不赖李白,得怪老袁。
    国企体制改革前,老袁捧着的是人人艳羡的铁饭碗,最风光的时候,成天跟着厂领导外出应酬,不知自己只是酒桌前的挡箭牌,还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能人。
    那时候老袁每天喝得云里雾里,高兴了就把我一把扛上肩头,为我当牛作马,不高兴了就扯红了脖子爆粗口,还动手揍我妈。
    我妈也不是傻的呀,揍多了就跟人跑了。
    曾经的三口之家变成了老少两个爷们相对瞪眼,灶头常年是冷的,屋子常年是乱的,一纸离婚书带走了一个在家能顶半边天的女人,最终谁也没陪谁慢慢变老,谁也没陪谁把风景看透。
    哪想到祸不单行,国企改革的呼声振聋发聩,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一夜间没了,老袁也把身子喝垮了。
    肝出了大问题,偏偏又中了风。医生告诉刚进初中的我,老袁脑室扩大,疑似得早了老年痴呆。
    就这么一个脑子不清不楚的老东西,依然嗜酒如命,时常就要为它犯浑。
    刚才一个陌生人给我挂了电话,劈头盖脸就说你爸爸在超市里偷酒喝,被一位女士发现以后还当场脱裤子撒野,行径极其恶劣。
    我身旁坐着难得一见的大客,可电话那头的人威胁我说,若我不马上出现,超市的保安就得扭送老袁去派出所,还要告他猥亵妇女。
    停下车,便再顾不上副驾驶座上的黎翘了,急匆匆地一头栽进雨里,几步跨进了超市。
    超市经理八字浓眉绿豆眼,模样生得不堪,讲话倒算客气。他带着我去看了闹事现场,架子上的酒瓶被推倒了一整排,地上全是黄澄澄的酒迹与扎死人的玻璃碎片。
    听对方细数老袁劣行的时候,我面上镇定实则两眼发黑,直到偷偷瞥见了标价,方才吁过一口活气。
    万幸,只是六块六一瓶的特加饭。
    “弄得一塌糊涂,不报警都不行吧?”超市经理指了指地上的狼藉,挑了挑他小眼睛上的两道八字眉,露出一脸“你看怎么办”的表情。
    还能怎么办?我来办呗。
    “对不起,对不起,我爸生病呢,脑筋不灵光,砸碎多少我来赔!”我堆起笑脸,点头哈腰地向人家赔不是,超市经理“哼”了一声,一双豆眼仍然指在地上:“刚才我们保洁阿姨的手都划破了,这地……”
    “我来扫,我来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