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虽不愿扰了华雪颜的好眠,孟之豫无奈下还是出声喊醒她。稀稀拉拉的青布帐子被钻进来的风吹扬而起,透过昏暗的油灯光芒,孟之豫惊觉床内无人。
    他猛地一惊,正巧碰见窗外炸雷落地,咔嚓一声震得大地摇晃。孟之豫急急忙忙去敲隔壁铃铛蓉儿歇的屋子。
    “小胖子!小胖子!你快起来,雪颜在不在你那里?”
    此夜情景诡异得恍若阴间,漆黑不见五指的黑夜,瓢泼哗啦的大雨,阵阵嘶吼的惊雷,还有一群喊不醒的沉睡之人。
    不止铃铛蓉儿,只要是从府里带来的下人,都无一例外昏睡着,无论孟之豫如何拍打喊叫,仍是不醒。简陋破旧的客店中,掌柜伙计也被下了药,一同沉沦在无边的梦中。
    方圆十里鲜有人烟,这处客店是附近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孟之豫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而华雪颜又莫名失踪了,还有君儿在怀里哇哇大哭……这一切就像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罩得他无力还手。
    焦急万分之下,孟之豫把君儿藏在怀里,顶着大雨匆匆冲向码头,希望能从船工口中获得一些消息。万幸的是尽管雨势颇大,几位守船人把船牢牢拴在岸边,所以并未被激流冲走。孟之豫老远听见船舶相互碰撞的砰砰声,也瞥见了点点昏暗火光。他不禁一喜,三两步便跨了过去。
    “少爷?”因为雨大不安全,守船人并未入睡,而是三两聚在那里烤火取暖,身上披着蓑衣。见到孟之豫过来几人自然惊讶,惶恐问安。
    孟之豫急得眼底通红,劈头就问:“雪颜有没有来过?”守船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没有,小的们未曾见过少夫人。”孟之豫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大骇失色:“没有?!人去哪里了!”
    这时其中一位守船人站出来,迟疑着说:“虽没有见过少夫人,可小的遇见一件事儿。还未落雨的时候,小的去山路那边草丛里方便,听见了一阵马蹄声,跑得很急。小的当时就有些纳闷,天都黑了此人却还要赶路,要知道方圆十里能歇脚的店家就这一处,错过了可难找下家。况且马上就要下雨,山路泥泞可危险得很……”
    孟之豫闻言赶紧问:“看清楚是什么人了没?”这人摇头:“天黑了看不清,大概是位男子罢。”孟之豫有些丧气:“不是她,她不可能不告而别……”
    “少爷,会不会是遇上山匪了!”突然一人出言提醒,“听说这处山头常有匪患,所以才没什么人居住在此。也许是有人把少夫人绑走了呢?阿福看见的说不定就是山匪,马背上驮着少夫人!”
    这种猜测马上得到了众人的首肯,大伙儿觉得合情合理极了。孟之豫吓得一身冷汗:“绑票!不行不行,得赶紧报官!”
    他越想越觉得华雪颜是被人掳走了,于是当机立断,差了两个守船人去最近的县衙报官,然后吩咐其余人回客店想法弄醒一干人。而他自己,决意带着君儿骑马回上京找亲友帮忙。实在不行,喊孟世德出面说一声,说不定羽林卫都能借出来寻人。
    说走就走,孟之豫用披风把君儿裹住拴在胸前,骑上客店马厩找来的老马,匆匆沿着山路冒雨而上。
    不过相隔几十里,江岸边雨势瓢泼,而上京仅仅是被几朵乌云遮住了繁星朗月。孟世德站在空落落的含清斋里,对着一株香樟树自言自语。
    “那年你以为自己怀的是个女儿,所以早早种下一株香樟树,说是等到女儿成人出嫁便给她做口箱子,呵……谁晓得生下来是个大胖小子,此树便用不着了。这么多年,我也舍不得伐,任它孤零零站在院子中央……毕竟是你种的,砍了可惜。”
    沧桑的手抚上粗实树干,孟世德缓缓摩挲着粗粝的树皮,红了的樟叶落下一片,刚好粘在他鬓角。
    “唉,你这是何苦呢?是何苦……”
    他的声声叹息都透出懊悔无奈的情愫。孟世德把头抵在树干上,身影显得格外萧索,他的嗓音都颤抖起来:“婉贞,我到底哪里不好?你竟如此狠心对我……”
    不远处的回廊底下,李青秋看着对树倾语的孟世德,把嘴唇咬得紧紧,几乎都快滴出血来。
    已过十年,她还是不能得到他,甚至不能取代那个死人。
    “老爷。”李青秋缓缓走近,眼眸低垂显露温顺。她三十出头尚年轻貌美,站在五十的孟世德身旁一点也不般配,可她还是义无反顾挨了上去,“回屋罢,晚风吹多了头疼。”
    孟世德匆匆抬袖拭眼,回头又是不冷不热的口气:“你先歇息,我还想站会儿。”李青秋莞尔一笑,挽上他的手臂:“那我陪您。”孟世德张张口想说些什么,渀佛有意打发她走,最后却作罢了。
    李青秋紧紧贴着他,轻轻道:“老爷是不是想之豫了?孩儿大了总是要离家的,我知道您舍不得,一下没了他不习惯。不如……我再给您添个孩子?以我现在的年纪,还是可以生育的。”
    孟世德没有着急回话,沉默了片刻才婉转拒绝:“青秋,我如今都是抱孙子的人了,再有儿女的话……”李青秋心里一凉,面上笑容不改,娇嗔道:“怕什么嘛,人家唐太尉都花甲了还添丁呢!老爷您比他年轻,生多少个也不怕别人说。”
    谁知这番撒娇并没入孟世德的耳朵,他依旧没有松口:“还是不要了,免得大伙儿辛苦。你若喜欢孩子就多带带君儿,也是一样的。”
    李青秋一颗心冷到冰窟窿里,眼帘颤抖泪花已经从眼角溢了出来,她忽然把手抽开,嗫嚅道:“为什么……老爷为什么?为什么你和姐姐可以生儿育女,和我就不行,我也是您的妻子啊……”
    一听她提起亡妻,孟世德神情微变,匆匆扭头:“青秋我们说好的,我娶你是因为我对不起你在先,况且你是婉贞的妹妹,所以我不能亏待你。但是在我心里,我的结发妻子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姐姐。”
    “姐姐姐姐!你就知道她!”李青秋骤然提高音量嘶吼起来,一扫平日的端庄雍容,失态大吼,“她都死了十年了,你为什么还想着她!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在你身边照顾陪伴了整整十年的活人啊!老爷,我没有让你忘记姐姐,我只是求你分给我一点点位置,真的只要一点点……”
    “青秋,莫哭了。”孟世德见她落泪亦觉不忍,伸手拂去她脸颊的泪痕,此时才发觉她的眼角已然悄悄钻出几条细纹。她早已不是当年稚幼的妻妹,不知不觉她在他身边成长,变作一名年华逝去的妇人。
    李青秋怔怔的,任由他给自己擦去泪水,然后一头栽进他怀里,卑微乞求道:“你心里面只认姐姐当妻子也没关系,我不和她争不和她抢,可是我求你不要这样把我隔在外面,我是真心爱着你的……”她抬起哭花的脸,犹如小女孩般啜泣道:“你一定不记得了,我十二岁那年你陪姐姐回家探亲,我和其他兄妹躲在门背后悄悄地看,后来却被人挤得摔了出来,手心都磕烂了。我坐在地上哭得厉害,是你过来扶起我,然后给我擦干净脸,叫我莫哭了。姐夫,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决心要嫁给和你一样的男人。”
    当年的他风华正茂,双眸灼灼好似桃花。他噙笑看着这位幼年妻妹,害怕她难堪刻意放柔了声音:“你叫青秋可对?莫哭了,你已经是大姑娘了。”
    这一句无心之语,却足够让敏感脆弱的李青秋深陷情网,以至于此后都沉沦欲海,痴心错付。
    孟世德头一次听她说起这件事,错愕一瞬,很快道:“我都不记得了。”说罢他有些迟疑:“你的意思是……从一开始你便钟情于我?”
    李青秋狠狠点头:“从我十二岁到如今,整整二十年,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也从未倾心于其他男子。”她苦涩地笑,泪花盈盈,“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二十岁也不嫁人?因为那些人都不是你,我不想嫁给除你以外的任何男人。那一年我来这里,是因为家父不容我再留闺阁,把我定给了一户人家。我借口看姐姐入了府,实际上是想见你,最后和你见一面……我知道出嫁以后,我的梦就再也不能做下去了。”
    当她以为可以斩断情丝,却发觉只是被绑得更紧了而已。她再次沦陷在那个宠爱妻子专情不移的男人身上,自此入了魔障。她看见他对姐姐的好,先是羡慕,然后是嫉妒,疯狂地嫉妒,最后她开始了恨……
    如斯美梦为何要醒?她要把梦变作现实,然后延续下去。
    “是我耽误了你,也害了婉贞。”孟世德怆然泪下,“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如果我知道,一定早早避嫌。那一次,我不该同你饮酒。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姐妹。”
    李青秋摇头:“不是你错,千错万错都是我错。老爷,你不要怪自己,所有都是我一厢情愿,这样不伦的罪孽我一人承担,你千万不要内疚。”
    此时此刻,孟世德心中不是没有感动,可是再感动也及不上他的懊悔。他潸然道:“那天我听你说婉贞常去严府,还时常逗留两三个时辰才回来。我起了疑,于是便偷偷跟着她前去一探究竟,谁知竟亲眼见到她与严友文在花园暧昧纠缠,当日我心中苦闷无处发泄,便喝了很多酒,然后遇上了你……我把你误认为婉贞,你们姐妹很像,都爱穿碧色的裙子,所以我便……铸成大错。”
    酒醒后的孟世德慌了神,他看着身边落泪的妻妹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李青秋提议不要把此事说出去,两人把一切都当做没发生过一样。可是纸包不住火,最后此事还是被李婉贞知道了。
    李婉贞纵使知道,也不哭不闹,装聋作哑充耳不闻。孟世德见状,心寒之余又是愤恨,她居然一点也不在乎他!
    于是他主动纠缠上了李青秋,期望用此来刺激李婉贞。她越是装作毫不知情,他越要让她发现这样的偷情。还有,他要让那个夺走了朋友之妻的卑鄙小人付出代价……
    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报复太过幼稚,因为到了最后他们谁也没落下一点好处,皆是两败俱伤。
    严友文冤死狱中,而李婉贞因为发觉这荒唐的真相,饮毒自尽。她没有忏悔之语,她甚至不屑于留下解释,她陪着严友文一起死了。
    到了今天,孟世德还是解不开这多年的心结。他深爱亡妻的同时也恨着她,恨她的狠心,恨她的无情,恨她为了别的男人抛夫弃子。
    这一场孽债纠缠,大概今生是无法说清了……
    伤感的夜,忽然被一道冷冷的声音打破幽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