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让我也摸摸你吧!”片刻后,叶子突然提议,“以后若真能看见了,我可以对比一下,到底是想象中的阿姐漂亮呢,还是真实的阿姐更漂亮?你说好不好,嘻嘻。”
    “好。”华雪颜牵起叶子的的手放上自己脸颊,“可要摸得仔细一些。”
    冬季散去,报春花开,雪却融了。
    治眼宜早不宜迟,柳逸先给叶子开了活血通筋的方子吃着慢慢调理。华雪颜每每陪着她,亲自监督她饮下或酸或苦的药汁,一滴都不剩才罢休。纪玄微也一直陪着她们。
    不知不觉,小半月过去了。这一天忽然有东晋的人上门找纪玄微。
    纪玄微不悦,闲适的心情忽然凛冽起来:“何事。”来人看打扮约是军中将士,他从怀中取出一道密封书信:“陛下急召将军回京!”
    拆开书信,里面是黄色绢帛写的圣旨,大意是晋越边境又起争端,所以晋皇要纪玄微立即进宫面圣。纪玄微把信紧紧攥在掌心,回头看看坐在廊下的姐妹二人,难以抉择举棋不定。
    思忖许久,他还是告知了华雪颜和叶子实情。叶子一听可能又要打仗,胆战心惊不已,华雪颜自是沉稳如常,淡淡道:“你去你的,我跟叶子留在此处治眼睛,反正无甚起色,继续喝着药就是了。”
    纪玄微有些不放心:“那你们留在此处,等我回来。”华雪颜无所谓挥挥袖子:“那是自然,没治好我们才不走。”
    纪玄微转念一想也是,他快马加鞭十来日就能打个来回,叶子的眼睛一时半会儿肯定也好不了,华雪颜这么心疼这个妹妹,定然不会为了避他而趁机逃走。于是他草草收拾了行囊,跟着来人便出发了。
    “将军等等。”临行之际,纪玄微本以为华雪颜不会送行,可她却追了出来,手里多了个包袱。她把包袱塞给他,就像妻子送别相公那般,敛着眉似乎不舍:“路上小心,记得用一日三餐。别光顾着惦记我们,正事要紧。”
    纪玄微心头一热,抱住她在耳畔许诺:“等我回来。”华雪颜不置可否,微笑回抱了他:“嗯。快走吧,耽搁了面圣的时辰不好。”
    纪玄微放开她,纵身上马,衣角飞扬若行云流水。他拽着马缰对她微笑:“我很快就回来,等我。”华雪颜站到马头旁,微微仰起脑袋,一如他们初见当日,她钦佩又期待地看着这位盖世英雄,眼睛里跳跃着别样的火光。
    纪玄微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了,道:“我脸上有脏东西?”
    华雪颜摇头,说的话莫名其妙:“将军,我会记得你。”
    纪玄微一怔,却很快释然,严肃的脸展露笑容:“我自然不让你忘了我。”
    一声驾马吆喝,纪玄微如箭一般飞了出去,转瞬就跑得老远,身影被扬起的灰尘彻底遮住。等尘埃落地,他已不见。
    纪玄微走的第二天,华雪颜端来一碗药给叶子。
    “叶子,柳先生说这副药喝了就会有起色,不过可能要昏睡几日。你不要怕,就当是美美睡一觉做个梦,梦醒了就能睁眼看见东西了。”
    叶子乖巧喝完一整碗浓浓的麻沸散,意识很快沉沦下去,恍恍惚惚中仿佛听到华雪颜在和柳逸说话。
    “你考虑好了?”
    “嗯,我想让她看得见。这是我能给她最后的东西了。”
    柳逸叹息:“唉……你何苦自己……唉。”
    “不瞒先生,从前我养了一个小丫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用她的眼换我妹妹的眼。不过最后我放她走了,就当是我心软了吧。先生您有句话说得很对,不怕眼盲就怕心盲,我虽然眼睛看得见,但这颗心早就被陈年旧恨蒙蔽了,以至于犯下大错。而叶子和我截然相反。”华雪颜也喝下一碗剂量减了一半的麻沸散,主动躺到叶子身边,“我看不看得见已经不重要了,但叶子该有一双好眼睛。”
    她在叶子耳边轻轻地说:“你已经是大人,以后要学着自己生活。阿姐只能送你到这里。”
    柳逸已知再劝无用,于是给姐妹二人施术换眼。一刀下去,远在千里之外的纪玄微忽然心头猛然抽搐,痛得他蜷缩在马背之上。
    他回头往华雪颜所在的方位望去,却只见到路边一树红叶繁繁,月洒白霜影影曳曳。
    作者有话要说:念咒语:我不虐我不虐……
    ☆、76第七六章 君颜不见
    拆了眼上的白布,叶子看见了光,看见了模模糊糊的人影,就是看不见华雪颜。
    华雪颜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纪玄微刚回上京,送信给他的人就藏进了汹涌的人潮当中,隐匿无踪。他去军营一问,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是了,往常在边关是华雪颜帮他管理文书,她自然有机会接触到圣旨密信。以她这般聪慧伶俐,仿照笔迹伪造一份易如反掌。
    他马不停蹄又往回赶,只见到了刚刚恢复视力的叶子。纪玄微疯狂抓住她,逼问她华雪颜的下落。
    叶子看着他乌黑的眼眶以及下颔长长的胡茬,流着泪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将军,您帮我找她回来好不好?”
    这个女人狠心如斯,竟连妹妹也不要了!
    纪玄微恍如雷击失魂落魄,颓丧地摔在地上,包袱散落下来,掉出里面一张花笺。
    打开一看,区区两句,短短十来字。
    “君恩于心,君颜不见。白骨入冢,重逢黄泉。”
    将军,我会记得你。
    这么深刻的纠葛,两人皆是无法忘怀。她说了一辈子都会记得他,可铭记归铭记,相见却已是虚妄痴想。直到死,也不见。
    眼眶很热很痛,但偏偏里面空空如也,连一滴小小的泪花也无法流出。纪玄微捏着这张花笺沉重迈步,茫然四顾,没有目标不知终点。
    叶子迈了迈脚,最终还是没有跟上去。
    梅花开了一季谢了一季。等到花开花落几回,转眼数年过去。
    还是南楚大都,京城郊外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华雪颜已在此安家住了四年。骤然失明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学着怎么走路才不会被绊倒。还好她素来聪慧灵敏,如今不仅能生活烧饭,甚至还可以挑水洗衣,独立生活在了破旧的农家小院。
    不知是上天怜悯还是柳逸留情,他没有剜出姐妹二人的眼调换,而只是挑取了华雪颜眼角细弱的经脉给叶子续上。是故华雪颜表面看起来与常人无二,脸上没有骇人的大窟窿,不过眼珠子有些僵凝罢了。
    村子里的人少,乡邻们皆是古道热肠之人,对着眼盲的雪颜也颇为照顾。她在院子里喂了好些鸡鸭,平日就把鸡蛋鸭蛋攒起来,每隔一段日子便托隔壁的嫂子拿去集市上卖了。//除此而外,村里刚刚开蒙的孩子有时候也到她家里来,她教他们两句简单的诗词,孩子的爹娘便送来米油白面当束修。眼睛看不见了,手还可以写,华雪颜从前就擅写文书,所以偶尔也代笔写信,收两个铜板意思一回,还能添置点针线类的小物什。
    清贫的日子大体还是舒心,在此几年也只发生过一件闹心事。每个地方总有些地痞癞皮之类的人物,见到雪颜一个瞎眼寡妇又漂亮,便起了那欺侮的心思,半夜偷偷翻过院墙想行凶。孰料这下流胚刚刚猫进屋,还没摸到床沿,便被警醒的华雪颜发觉,顿时招待一顿好打。她本来就有武艺傍身,再者夜里更是利于她出手的,于是雪颜把此人踢到在地先折断胳膊脚踝,叫他动弹不得,这才出门喊了邻居来。
    很快乡邻们听到动静,匆匆举着斧头柴刀过来,只见华雪颜衣衫齐整倚在门口,院子中央躺着断了手脚的倒霉鬼龌龊货。男人们七手八脚把这人绑起来送官,婆子大婶则上前关心华雪颜有没有事。
    “阿雪你咋样?”
    华雪颜微笑道:“我半夜听见外面有细细的声音,起初还以为是哪家的猫过来窜门,哪晓得却是遭了贼。还好我院墙底下有把锄头,他定是跳下来被绊倒,所以才发出这么大动静。我这就赶紧出声喊人了,放心吧,没丢什么东西。”
    一两个存了看笑话心思的妇人好生失望,随口安慰了两句便结伴回自家屋睡了,一路上哈欠连天。余下的都是些真正直爽热忱的乡下妇人,帮着华雪颜清理了院子,又陪她回屋坐下说了半宿的话。
    “阿雪啊,虽说你这屋左右两边都挨着人家,可终究是不大安妥。不如你搬到俺家去住?俺给你腾一间宽宽敞敞的亮堂屋出来,保证你住的舒服!”
    华雪颜好言婉拒:“我怎么好意思给你添麻烦。吴嫂,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真的没关系,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正在检查窗户的王寡妇听见,回头瞪了吴嫂一眼:“咋能叫阿雪去你家!你男人和公公都住那屋,另外还有个没娶媳妇儿的小叔子。阿雪住过去像什么话?到时别人说闲话都淹死你!”王寡妇拍拍手上的灰,热络地邀华雪颜,“阿雪你还是去跟我住,咱家没乱七八糟的男人,你正好跟我搭个伴儿。”
    吴嫂一听不高兴了,撅嘴道:“你家狗蛋不是男人啊?”
    “呸!”王寡妇一跺脚,叉腰道:“我儿才七岁,毛都没长齐算哪门子男人!你少给老娘胡说八道,就算狗蛋长大了,阿雪也是他的姨,亲亲的姨!我看谁敢说姨母和侄子的坏话,撕烂她的臭嘴!”
    王寡妇丈夫早逝,独自辛苦抚养儿子,所以性格泼辣嘴刀子又利,一般都没几人敢招惹她。吴嫂不敢顶撞,翻翻眼小声道:“甭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不晓得你打什么如意算盘,你不就是想让阿雪多给你儿子教些诗文……就狗蛋那二楞子,学了也白学……”
    华雪颜耳力灵敏,听到这里害怕二女吵起来,于是赶紧岔开话:“嫂子们说的是,我一个人住是不好。诶,不知哪里有卖狗的?我养只看门犬好了,有个风吹草动也能吠两声报个信儿。”
    话已至此,吴嫂也不好意思再提旧茬,道:“俺叫俺男人明儿帮你问问,有狗崽就直接买了送来,从小养的狗才跟你亲。”王寡妇见不得吴嫂要占头功,眼睛一转就说:“我娘家的大黑要生了,到时候我牵一只过来。这种黑狗凶,一嘴下去都能撕开半个膀子,养来看家最合适!”
    过了几天,吴嫂和王寡妇果然一人送了一只狗崽子来,一黄一黑。华雪颜看不见狗儿的颜色,只摸到一条狗耳朵上有个小缺缺,像被咬了一口的月亮,于是便叫它月月,另一只小狗圆滚滚胖乎乎的,所以叫圆圆。
    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可人散了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重聚的那一日。
    “月月圆圆。”
    乡下土狗长得快,没多少日子都快有华雪颜膝头高了。她每日早上把隔夜剩饭用开水泡了,洒些干肉沫子进去拌好,就端到门口叫狗儿过来吃。肉沫子其实是屠户不要的猪牛下水,贱价买回来焯掉血水,切成一块块晒干后储在坛子里,每次喂狗的时候抓一把,一坛子能吃好久。她还是不习惯给两条狗儿喂生食,又不是狼呢,干嘛喂那些血淋淋的东西?也不指望这两只狗儿干多大的事,平日里能看个家防个贼就好。
    经历过这么多,她的心境渐渐变了。若说她以前是含着锋利棱角的冰山,摸一下都能鲜血淋漓,但现在冰雪已融,煦煦春水浇融了大地,滋润了万物。
    正当两只狗儿赫嗤赫嗤吃得香,木门上绣了的铜圈哐哐响了几声,轻轻儿的就像风吹。不过华雪颜知道是有人来串门了。
    “就来。”
    她冲着门口知会一声,站起来轻车熟路就朝大门口走去,拉开门微微偏头,无法视物的眼睛对着门外一株槐树,微笑问:“谁呀?”
    门外之人沉默了一会儿,华雪颜不着痕迹嗅了嗅,闻到些许木屑的清香,外加一缕槐花甜味。她又问:“您找谁?”
    “你眼睛看不见吗?”
    终于有人说话了,但声音却是从底下传来,华雪颜循声低头,对这位嫩声嫩气的小孩儿道:“嗯,我看不见。你是哪家的孩子?我好像不认识你。”
    “你当然不认识我啦,我跟我爹才搬来两天。”这孩子说话很伶俐,处处透着股机灵劲儿,“姨姨,您府上要不要做桌子椅子柜子?我爹的手艺顶呱呱,用的木料也是上好的,做出来的东西又结实又好看,保证几十年都不坏个角儿!”
    原来是个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