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扑面而来。
    吾乃亡国之君。
    站在城墙顶上,看着断壁残垣,浓烟滚滚。
    空气中的血腥气味一阵接着一阵,伴随着军鼓的震动,绝望的呐喊,还有肉体被撕裂的声音。
    遥远而不切实际。
    大势已去。
    吴国将亡,亡于二十年前就该被吴国所灭的大西国手上。
    料谁也没有想到,大西国的皇族遗孤会在二十年后率领余部卷土重来,竟在短短十六天内一举攻破了吴国的半壁江山。
    十六天。
    短短十六天,如幻如梦,醒不过来。
    大西国的皇族遗孤——张起灵。
    吴国曾经的第一提督,张起灵。
    这个与我从小一并长大,由两小无猜的玩伴变为耳鬓厮磨的爱人的男子。一夜之间,竟誓取我的性命。
    如何能相信?
    我带着笑意,轻抚颈间的半枚红玉。
    珑纹双蝠玉。
    有道是你既为灵物,又为邪物。
    若能和另一半玉相结合,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殊不知,你是兴了谁的天下,又是亡了谁的天下?
    三天前,京都被攻破。
    张起灵在城门口挂起了王将军的头颅。
    那张已经开始腐坏的面孔上,还挂着傲视一切的笑意。
    只是脖颈上那已经变得暗红的巨大断口,宣告着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已不会再苏醒。
    负责驻守京都的潘都统摒弃军令而不顾,疯了一般独自杀入敌营,试图取下那颗头颅。
    他失败了,无数的羽翎箭穿过他的身躯,将他活活钉在城门之上。
    最后一刻,他用尽全力仰起头,脸上的笑释然而坚强,与那个在风中摇摆的头颅遥遥相望。
    恍然想起小时候在御花园里四个人的玩闹。
    想起每次都输的我指着王的肚子大骂他是吴国第一的大胖子时,他脸上得意的神情。
    想起张起灵和小潘在一旁的树上咯咯直笑。
    三皇叔在我身旁,突然仰天狂笑。
    他说他活了大半辈子,不是为了等着看吴国的灭亡。
    然后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一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为了一个男人,竟能亡了自己的国家。他说吴家缺了德才会生出我这么一个渣滓,祖祖辈辈多少人打下来的江山竟然就这么轻易地亡在了我的手里。
    他说我死后别去见列祖列宗,就这么孤魂野鬼地去飘荡。
    我静静地看着他,不悲不怒。
    父皇死后,是这个男人一步一步将我扶上皇位,尽心尽力教导我,为我扫清称霸路上的一切业障。
    我负了他,负了这个天下。
    突然,这个瞬间老了十多岁男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脸上神情无比的惊恐。
    他说,邪儿你快跑,快跑,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他不会放过你的,他不会放过你的……
    他喃喃道,朝后退去。
    我说,三叔,不要。
    话音在风中散了开去,苍白而无力,就像此刻的我一样,恍如幽灵。
    三皇叔从城楼上坠下,血花四溅,染红了城墙。
    他本应安享天年,在众人的敬仰和注目中离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城墙脚下众多不知名的白骨中的一具。
    远方的号角凄厉地哀嚎,我的臣民还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他们曾经是多么骄傲,无法接受自己竟会在一夜之间被踩在脚下,任人鱼肉。
    不是我们已衰败,而是对方太强大。
    张起灵在这个国家活了二十年,聪慧如他,对所有局面了如指掌。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精密无比的计划,宛如一把利剑准确无误地扎进吴国的心脏。
    吴国,这个曾经雄霸一方的天朝上国,如同一只濒死的野兽在挣扎,在嘶吼,在绝望中一步步走向无尽的黑暗。
    想起最后那晚的缠绵,我倚在他颈间,红烛昏罗帐,暧昧流连。
    他轻轻摩挲着我胸前那半块珑纹玉,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繁星满天。
    几次拉扯不见回应,我笑着去咬他,却被他捂了嘴。
    他问:主上,如果大西国的皇子还在世上活着,你会不会想尽办法杀了他?
    我眯着眼,不以为意。
    大西国?
    你会这么做吗?
    他又问,语气非常的认真。
    当然会。
    我并非善类,为了坐稳这个皇位,我的手也浸满了鲜血。
    对敌方的余孽斩尽杀绝,是吴家流淌在骨子里的信念。
    他不语。
    烛光已黯淡,我看不清他的双瞳,似乎蒙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没由来的心慌,我说我累了。
    睡吧。
    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不同与往常。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隔日,身旁只剩冰冷的床榻。
    瞬间便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其实我隐隐之中已有所预感,却尽己所能地去逃避这个既存的事实。
    多么可悲,张起灵。
    二十年来,你从来不曾相信我。
    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腕。
    低下头,是我的贴身侍卫——王盟。
    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只见他一脸血污,浑身都在颤抖,他的背后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深可见骨。
    他张开嘴,气若游丝。
    我弯下腰。
    他说,主上,快逃。
    我朝他微笑,手抚过他的眉眼。
    这个和我同龄的男子,脸上还有残存的稚气,却已活不过今日。
    我抽出了佩剑。
    我说,王盟,此生谢谢你。
    这娃娃脸的男孩愣了半晌,突然绽开了明快的笑靥。
    看着他的笑容,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似乎一切美好如昨天。
    他说,主上…若还有来生,我一定也要……继续跟随主上。
    我点头,说,好,我等你。
    挥剑而下,划断了他的咽喉。
    鲜红的血终于染上了我的衣袍,明亮的黄色与鲜红交错,伤人眼神。
    至此,我的面前,再无人为我遮风挡雨。
    天地之间,终剩我一人,独自面对彼岸的你。
    我站在城楼之上,身着帝王皇袍,醒目惹眼。
    硝烟弥漫,我微笑着,如同登基典礼那日一般,俯视众生。
    只是,这一次仰望我的不再是崇敬和欢呼,而是成批的泛着光的利箭。
    张起灵,我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看着城墙下为首的男子。
    他身着黑色铠甲,骑着白色骏马,俊秀的脸孔因惨烈的厮杀染上了血色的嫣红。
    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的眼。
    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他的瞳中定不复往日的温柔缱绻。
    麻木终于被穿透,心如撕裂一般疼痛。
    在一起的时候不曾发现,不知觉中已爱到了这般境界。
    仅仅十六日不见,我想你,想得心都要碎裂。
    我贪婪地看着他,要把他的每一寸都映入我的眼。
    “吴王!下来!”
    他们的队伍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句,顿时,所有人拿起了手中的武器。
    “下来——!下来——!”
    他们高举着武器嘶吼着,地动山摇。
    “下来——!下来——!”
    整齐如一的呐喊,划破万里长空,让人心生震撼。
    张起灵翻身下马,伸出手,看似随意地一挥。
    顿时,那声音像是被割断一般,消失无踪。
    那一瞬间竟觉得欣喜,我的起灵,不管到了哪里,你永远都是一个人人仰慕的英雄。
    你真的适合站在最顶峰。
    “吴王,”
    他的声音清冷冰凉,没有感情:
    “请下城楼。”
    于是我下去了,我一直都很听他的话。
    他唤我吴王,唤我主上,却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他不恃宠而骄,总是谨慎而小心翼翼,没有半分的逾越。
    我看着城楼下的众人无声地注视着我的动作,寂静无声的京都中,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响。
    我尽己所能地保持着微笑,保持着作为一个皇族最后的高雅。
    袍袖里藏着一只乌金刀,刀鞘抵在皮肤上,一丝微凉。
    “张起灵,你要杀我。”
    我站在他的面前,微笑道。
    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我知道他要杀我,全天下都知道他要杀我。
    “吴王,您在开玩笑吗?”
    他的声音异常的冰冷,是真正的冰冷:
    “国仇家恨集于一身,我忍辱负重二十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忍辱负重。”
    我低低重复了一句。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没想到还是会为了这样的话语而心痛。
    “你爱过我吗?”
    我问他。
    周围传来了抽气的声音,还有鄙薄的嗤笑和窃窃私语。
    张起灵突然笑了,笑容竟是邪恶。
    我没想过,他会用这样的笑容望着我。
    他说,我无时无刻都想杀了你。真的,就连上你的时候,我都巴不得你立刻死去。
    周围爆发出笑声,还有人尖锐地吹着口哨。
    我眯着眼睛看他,他的脖颈间也挂了半枚珑纹双蝠玉。
    我笑了,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然后我抽出了袍袖里的乌金刀,朝前冲了两步,将刀身刺入他的腹部。
    血液涌出,浸湿了我的手,温热滑腻。
    周围一阵惊呼,刀剑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眼里原是不可置信,突然,他嘴角滑出一丝笑意。
    那丝笑意的含义我再熟悉不过,因为他说他每时每刻都希望我死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笑的。
    那是对对方完全绝望,不再留情的笑意。
    看看,你真该打,二十年了,到了最后关头还是不肯相信我。
    他挥起一掌,直直击中我的胸口。
    听见肋骨断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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