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欠之处。那以后的两年共处,九宣神智不清,也当不得数。算一算前后四五年间,九宣可曾有虚言欺哄?又或是有什么许诺给过城主?”
    他唇边那温柔笑意象是淡墨画上去的,在大风里显得飘摇不定,眼神里一片清冷:“我若许过你,自然不能相负——可我从未一言相许!朱九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最后这一句声音极清亮,厅里厅外诸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孟管云听了这一句掷地有金石声的言语,心里忽然莫名的一动,看那声名狼藉的少年站在厅堂正中,眉目如画,神情凛然,不知怎么着,竟有些恍惚,仿佛斯情斯景在何处见过一般,却只是想不起。
    严烈阳冷哼一声,眼前那人真是恨到了极点,双手颤颤的,直想扑上去捏碎了他,提步再欲上前,九宣忽然一笑,扬起手来:“城主莫冲动……你倒运一口气试试,身上没有什么不妥么?”
    严烈阳闻言色变,他适才急怒交加,现在略一凝神,自觉经脉间不知何时竟然淤滞难通,全身内力一些儿也是提不起来。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九宣温言道:“厅上各位,九宣多有得罪,还望各位原宥则个。”
    忽然“哐当”之声连响,厅里功力稍差的人已经握不住手里的茶盏,惶急之下立起来,叫道:“你下毒!”却觉得浑身上下气力都不知叫什么给抽了去,有几个便软倒在地,双眼翻白,竟然晕了过去。余人惊惧更甚。九宣道:“这几位胆气不足,是吓晕了的,和我用的药倒不相干。”
    孟管云脸上神色未变,将茶盅放在一边几上,缓缓说道:“朱公子真是好手段,孟四佩服之至。却不知道公子何时做的手脚,用的又是什么药物?”
    九宣微微失神,看他一眼,并不作声。上前几步走到严烈阳身前,后者的脸上真是要多么冷便有多么冷。
    厅外的人发现厅里的异动,喊了一声便要冲进来。九宣一手扣在严烈阳顶心,朗声道:“哪个敢进来,我这就一掌击死了他。”
    那些人一时全刹住了脚,厅里厅外静的很,只听着风声卷着中毒的人呼吸声,四下里一片混沌。
    九宣慢慢放下手来,温言道:“那年我如不出手为城主治伤,城主恐怕要让那些乱行乱撞的内息纠缠个一年才算。世事无常,想不到今日你我反目成仇到眼下地步。九宣从无伤人害人之心,城主却一直苦苦相逼,又是何苦?”
    严烈阳嘴唇紧闭,身子立得笔直。那脸上神气看得四周人人都是心惊。
    九宣手在他肋下轻轻一抹,严烈阳身不能动,一双眼死死看着他。九宣声音里满满全是柔和:“城主囚我两年在先,又利用威逼在后,九宣无以为报,城主当日见我时什么样子,九宣令你回复旧观,也算清了旧债。从此后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各走各的路罢。”
    他说完这话,掌心里一股阴劲凝聚,缓缓推出。严烈阳只觉得肋下象是利刃划了长长一道开口若悬河,那寒气一分一分透体而入,似利剑加身。不一时全身上下象尖刀乱攒乱戮。他只是咬牙苦忍,一双眼眨也不眨那样盯着眼前人。九宣以袖轻轻拭去他额上滴下的冷汗,说道:“城主何以要这样怨忿我?九宣一直也是情非得已。”他手下施力不停,约摸盏茶时分,严烈阳脸色红了又青,青又转白,惨淡的一丝血色也无,后来渐渐变得腊黄怕人,冷汗将身上衣裳全副打湿了。厅外虽然是站了许多的人,但怕九宣手下狠厉害了城主性命,无一人敢越雷池半步。
    九宣轻轻放脱了手,严烈阳软坐在地。z y b g
    他直起身来,环顾一周,厅上人人自危,生怕他来加害。任雪飞强笑道:“九宣真正本事,我进得厅来茶也没喝一口,怎么着了你的道儿,倒是想不明白。”
    九宣悠然负着手,说道:“门主昨日下药来请我,盛情拳拳。九宣不才,今天也来投桃报李,学上一学。”他指一指厅角一只青烟袅袅的铜鼎:“只是城主那药金贵,我的鄙贱不为人知罢了。”
    任雪飞虽然内力尽失,身在险地,依然风度如旧,说道:“九宣一直韬光养晦,手段药物不为人知。不过今天之后,九宣的大名可就传遍江湖。这许多成名的英雄豪杰都栽在你手下,足可自傲。”
    九宣一笑,眼底清澈明亮:“此物效力虽强,不过两三个时辰后自解,功力五天便能尽复,大家倒不必惊慌。”他慢慢转头,看着孟管云,声音有些飘忽:“四公子,严城主元气大伤,非一年半载不能尽复旧观。你若要他同意吕家的亲事,倒是便易得多了。虽然今日失礼,但也不无微功,四公子说是么?”
    孟管云目光灼灼,道:“朱公子好生了得,孟四佩服。”
    九宣一笑,召手叫那在厅口探头探脑的宋平,说道:“去我房里我的行囊来。”
    宋平惊怕畏惧难当,挣扎着应了一声,飞跑去了。过不多时,果然取了九宣的包裹来。九宣接在手里,掂了一掂,解开那包外面的布巾。孟管云看那包裹作长形,已经猜到是兵器之属。果然里面抖出两柄剑来,古意森森。九宣摸摸剑身,面上有些恍惚,将剑递与孟管云。
    孟管云看那并躺在一起的两柄剑,剑鞘古雅清奇,细微的花纹转折浮凸凹陷处连一丝丝的灰也没有。一柄青铜鞘子,云纹连绵,锦丝盘出的篆字作“青水”。这剑却是眼熟之至。另一柄黑沉沉的,看不出端倪。
    九宣道:“青水剑原是四公子所有,现下物归原主。这一把裂日,烦请四公子归还给六王爷卓风。今日多有得罪之处,四公子勿怪。”
    管云手上无力,将剑放在一边几下。心中隐隐约约不知道是什么兜转不休。这剑原是他所有,他依稀是记得,十岁那年他将家传剑法的第一层练成了,父亲在祠堂将此剑给他佩上。可是后来这剑……这剑是怎么失落了,他却是一些儿也想不起来。看着九宣向他微微一笑,心里那奇异的感觉越来越重,喉咙里发干,道:“朱公子真非常人,管云适才也有失礼之处。这剑原是我有,只是不知……”
    九宣截煌他的话头儿,回头向任雪飞说道:“门主素与北狼不睦,现在又身上乏力,身置险地只恐不妥,不如和我同走的好。今后两年之内,严城主恐怕无暇找门主的岔子。门主也还请修心养性,过两年舒坦日子,不要先寻事端。门主若能听我一言,也不枉了我们相识一场了。”
    任雪飞命悬他手,情知不能在此事上拗得过去。这一声如应了下来,有孟管云这样的人物在旁边听着,那便是板上钉钉再不能反悔。他微微苦笑,说道:“九宣行事当真滴水不漏,雪飞结识你这样的人物,也算是不枉此生。”
    九宣微微一笑,挽了他手道:“我送门主一程。”
    任雪飞回以一笑:“与美同行,固所愿尔。”
    两人堪堪走出厅堂,严烈阳忽然叫了一声:“九宣——”
    九宣住了脚,这一声唤里真有百般滋味,千言万语。他身形顿了一顿,并未回头,挽着任雪飞纵身上了屋顶,不见了踪影。
    <旧春光>
    沧海变作桑田,不需要太久时间。人在时光中翻滚起落,不知道红尘背后那一双手,究竟把你扔到了什么样的局里。你只能向前走,一直走。或喜,或痛,或者,有时也会后悔。
    午后的春光无限明媚,卓风看着案上那薄薄的信笺。封袋已经裁开,信纸摊开来在一边,上面压着的金狻猊纸镇用得久了,有一点陈旧的,圆熟的光。
    信上长篇大段不过日常过日子的闲话,字迹算不得太好看,扭来扭去。这一笔字他始终是没有下力气去练。
    “……收了两个蒙童,也教字也教点医道。昨日一早喜太阳甚好,将所藏的药材尽搬出来晾晒,不想到午间天降大雨,紧收慢收也还是淋湿了不少,不堪再用,心痛。左邻狗儿下崽,请弟去接生,扎手半日,生四只,似肉珠儿一般。右邻给盛了一碗粳米,蒸食,清香扑鼻,险些把舌头吃了下去。门前地里除了药草,什么菜也是栽不活,幸而手头有积蓄,倒也不怕日子难捱。山野闲居无事,也常出门去,并不走远,只在邻近村镇落脚行医……
    ……天还是有些冷,一件夹袍穿了两年,棉絮都象纸一般,御不得寒。买了一件新衣,青底带水波纹彩,平时不大舍得穿,弄脏了浆洗不便。旧衣被邻家讨去,做了狗窝的铺垫之物。清早出门,望见一小犬出门,已经长出分许长的毛,看得出甚肖其母,将来也必是一黄狗无疑……
    ……兄之威名日盛,虽荒村偏僻也得闻六王爷之声名,多赞誉语,弟心甚喜。然人力有时穷,事则无尽时,须得细水方长流,切不可贪功冒进伤身损气……”
    密密的两大张纸,最末写着一句:
    “……孟家四子管云,与弟有旧。然多年前一粒忘情下肚后,尽皆销帐了事。月前小镇忽遇,孟四竟将一应前尘记起,泣涕难言,在弟身侧恋恋不去。现弟仍是一人劳苦,所赚的银钱却是两人花用。弟偶然间提起,责其不事生产,则必定痛哭怒斥弟当年之负心薄幸,罪状历历,十恶不赦,人神共愤……声言若不是弟犯下滔天大错,他大好英杰又怎会误入歧途,弟束手无措,每逢此境,必千宛百转,俯首相就,阿四往往一天半日才得心回意转,重露欢颜……实是,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也……”
    “爹爹,爹爹!”书斋外的园子里,一个锦袍小儿声声唤他:“爹爹出来晒太阳,好暖好暖——”
    卓风膝下已有三子,此子行二,玉雪可爱,生xing爱动,幼名宣儿,极是得宠,往往人不敢言而他言,人不敢行而他行,捉鸡戏狗,淘气生事,只愁无人教其上房揭瓦。若是哪一天学会了,保不齐也真会把王府的屋顶掀了过来也说不定。
    卓风微微一笑,冲他招招手。他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儿,一溜小跑儿不见了人影。侍儿端呈茶盘进来,茶壶茶杯之外,还有一小碟切开的蜜柑。
    蜜柑的甜味在嘴里泛开,窗子外头,宣儿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童,在树下花间奔来跑去,咭咭咯咯的清脆笑声远远传了来。
    风从窗子吹了进来,信纸在桌上忽闪忽闪的动,象一只上下翻飞的蝶,发出“哗喇哗喇”的轻响。时光缓缓的从这春日的午后漫行而过,时光已经不是旧时光,然而春光还是旧春光。春光里面不知忧愁的孩子,流泄不谙世事的,
    天真的忧伤。
    ——全文完——
    番外之一——千山映雪
    伏城城东李家得了一子,鞭炮放了足足一个晌午,青蓝的硝烟弥漫在整个府邸的大门口迟迟不能散去。李家是本地的大户,田庄商铺无数,春施粥秋造桥,人称李老爷子都是李善人。可李善人偏是无后。李家夫人常年的念经供着菩萨,就是肚中没有消息。偏李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