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从了。
他的声音在她的头上振动,又像是从远处传来:“紫,我们要提前了,提前撤出这座城市。”
韩紫抬起头,他的脸上是疲乏,和灰尘,阴沉的眸子里是猛兽走进陷阱的颓丧不安,十多日不见,额头鬓发间竟有了灰白,她的心一紧:“战事比预计得更猛烈更惨烈吗?”
“紫,你明白吗?我不能让这座千年古都毁于战火,不能让火蔓延过老祖宗们给我们留下的瑰宝,我唯一的办法竟然是只能是在必要的时候放弃古城,拱手让出,我怎么对得起前方的将士,怎么对得起千万的民众,我已是千古的罪人!”他恨恨地,握着韩紫肩膀的手紧紧抓着。
韩紫只是蹙了蹙眉毛,她抬起手,触摸到他的手背,抚平手背上突起的青筋。
“你很苦。”
人人都以为他是天下的共主,站在人人景仰的山巅之上
他的痛楚,一个被迫放弃疆土的军人的痛苦。
一名将要承受唾骂的将军。
一名不得不背负脱逃声名的将军。
“紫。”盛向东拥住怀中的女子,她在他身边,至今也不是心甘情愿,可是,只要她在他的身边,看见她安宁的目光,听到她只言片语,他就能平静自己的心绪,这样的女子,他怎么放手?
“我知道,济州城是一马平川,并无险可守。”她只是个画家,都能对济州的地势一目了然,何况敌寇呢。最近一次战报,烽火线已经燃至通州,通州若沦陷,济州就没有了门户,香山可以抵抗一阵子,凭着厚厚的城墙也可以抵抗一阵子,可是,从前朝到今日,这座古都已风雨飘摇,再也经不起战火炮弹的蹂躏了。
“比这更要糟糕的是,联合政府已经接到密报,在沦陷了的察哈尔,已经成立了伪政府,一些无耻之鼠辈正在腆着脸出卖家国。”
韩紫叹息一声,这些天,所有的消息,夹杂着偶尔尖啸而过的敌机声,像夜里的蝙蝠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横冲直撞,人心激愤时候也免不了人心惶惶。
“从直沽口退守吗?”局势很明了,最快的可能就是在香山防线中,政府和殿后的军队撤向直沽口,退守宁湖,在条件较好的有宁江水作天险的宁湖打保卫战。
盛向东长出一口浊气,“是的,宁湖防御战已经着手了,我们,”他的声音铿锵起来,毫不犹豫地把军事机密透露给他的爱人,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他的紫儿是他最能信任的,这是个真正的女子,他低下头,盯着韩紫,又恶狠狠地咬着牙根,一字一句地吐出来:“我们不会老是挨打的,等着瞧!”他的眉毛震动着,煞气聚拢,又像是在心爱的人面前立誓,他决不会临阵脱逃。
她第一次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为他的心境。
为他的信任。
为他的勇猛。
“紫,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韩紫毫不犹豫地:“是。”
“即使我以后只是戴罪立功的下野军人,而不是联合政府的首脑。”
“是。”
雾气沉沉中,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淹没,可是,低沉的声音透过地层,还在回响,在战争的特殊年代里,盛向东得到了他爱的女人不离不弃的回应,虽然这无关于爱情。
第 14 章
一进大门,师玉裳就皱眉。
原本是佳木葱茏,奇花异草的开阔草坪上搭起了一座座的帐篷,材质、颜色是杂七杂八的,清澈的泉流旁,横七竖八地支着丫杈,衣裤、被单、布条,绷带,林林总总像是挂了万国旗,可以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整个院子里散发着各色的气味,夹杂着或高或低的话语。
“玉裳。”师右裳越来越不能理解自己的妹妹了,年初的暗杀行动还能勉强挂在大哥的头上,大哥做事向来毒辣,小妹或许真的不知情,只是为争宠丧了理智,可这一个月以来,她的所作所为…,他警告地叫了一声妹子的名字,师玉裳一笑,对着身边簇拥着的记者们说道:“这座别馆是老爷子在世时最喜欢的,我们都一直不敢惊动,保持原貌以表达纪念之意,如今国难当头,还有什么比百姓更加重要呢?所以我们把它捐献出来,来安置这些失去家园的百姓们,相信老爷子在九泉之下会更加支持,这才是真正的恰如其分,物为所用。”
“夫人真是深明大义。”
“夫人真不愧是贤内助。”
….
此起彼伏的赞美声。
镁光灯闪烁,师玉裳端庄地微笑、挥手。的,
心里却恨恨的,这栋飞楼插空,雕瓦绣栏的别馆,她曾经有过许多如意的算盘,盛大的party,华丽的舞会,炫耀魅力,炫耀华贵,谁知黄粱一梦,她被逼狼狈出国,想起当年她垂眼敛眉地候在楼下,等着仆役出来,那是她只不过是庶出大少爷的妻子,有时不免吃碗闭门羹,心中越发气苦,那股恶念在心头上邪窜起来。
师右裳心中叹息:权势和名利,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子缠磨得如此工于心计,如此厚颜。
突然有一个声音说道:“听说此屋曾归盛主席的一位红颜知己所有,不知是否有过这样的事情。”
众人不禁侧目,不禁都往师玉裳身上注视。
师玉裳微微收了一丝笑容,心中暗骂侍从是从何处找来的蠢鸟,竟敢问出这种问题,脸上却幽幽一叹说道:“盛主席酷爱艺术,前一段时间曾把这间屋子让艺术抢救委员会使用,不知怎地,竟有好事者牵强附会,定要编出一些美人英雄的俗语来,诸位都是有识之士,怎么也会相信市井之说,我终究只是个女流,受些委屈,在我们这个地位在所难免,可是令盛主席的清誉受损,我才感到真正的委屈了,诸位,盛主席正指挥着联合政府,金戈铁马,身负重任,正需要言论舆论的大力支持,所以我拜托诸位了。”
“是啊,盛夫人说得太对了。”
“谁啊?问这种离谱的问题?”
“谁不知道,国际会议期间,夫人襄助盛主席,和各国夫人们流利地用英语交流,伉俪双影,国外早就报道了!”
“夫人实在是国中的楷模。”
“在危险的关头,站在夫君的身后,身处随时都在被轰炸的城市,奔走呼喊,巾帼女英啊!”
“这就是你想要的?”师右裳不赞同地低声问妹妹。
“你会说这是肤浅,是吗?二哥,我除了虚名,还能有什么呢?这难道不是我应该得到的?哼,你们是高风亮节。是,我是肤浅,可是我这样做,虽然是在邀买民心,可不也是在帮你们吗?”师玉裳嘴角挂着浅笑,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是冷嘲,脸上的仪态非常得体,亲切地俯下身躯,摸摸走到她身边小孩子的头。
的确,玉裳对于这样的场合有着天赋的驾驭,何况有盛夫人这块招牌来招摇一下,这个难民营确实可以得到更多民众的帮助。
师右裳锐利地盯了妹子一眼:“但愿仅仅如此。”她这些天的行径,他可以猜到一些,玉裳不是能轻易死心的人,她这番回来,决不会仅是那些明杖直火的小动作,玉裳不会那么愚蠢,可是,他心中又加了一句:聪明只恐误了卿卿性命。
明知玉裳拉他来,只是想显摆门面,师右裳还是来了,他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情,一早收到到南方曾子墨的来信,说是派人送了韩紫的乳母张王氏婆媳三人,还有韩紫收养的岑九赢到北地,沿路战火弥漫,这封信已经延误了许多,可是这四个人一直都没有在济州城里出现,韩紫这些天都会来附设在这所房子里的医院帮忙,他想告诉她一声,也想见见她。
兄妹俩的目光杀伐交流了一下,各自避开了。
穿过一个小树林,那股特有的气味不再是隐隐约约,而是浓重扑鼻,大家的心顿时沉重起来。
医院的院长带了几名负责人迎了上来,可是簇拥在周围前后的人们失去了重复迎合阿谀言辞的心情。
原本是盛骥龙听戏享乐的大戏台,拆除了原本奢靡的装置,空荡荡的,代之是一床床简易的铺缛,从前线源源不断地送进伤兵残将来,随着前线越来越逼近,伤情也越来越危险。
才有一批伤员送进来,地上点滴着鲜血淋漓,师玉裳忍了忍欲作呕的喉咙,这个时候,她不能表现出丝毫的异样或是厌烦来,她拧起了好看的眉毛,“怎么这里还没有处理?护士呢?”有两名穿着医院粗布篮底衣裤的女子正在给这个断臂的勇士裹伤,那名勇士虽然神智已经半昏迷,却仍记得咬着牙把满嘴的呻吟吞了回去。
“人手不够啊,前面能帮忙的都来了,可是还是不够啊。”
院长为难地说着,奎宁、阿司匹林几乎都用光了,“麻醉药没有,就连纱布也不够,止痛药只能用在最严重的人身上,看着他们高烧,…可是我们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痛苦的声音压抑着,已经不怕身边的人们听见,人们木然着,因为这样的情况不止只有这里。
师玉裳的脸上悯色重重,“我们真是太困难了,我一定向盟国陈请,争取更多的援助,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我们在后方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诸位,在报纸上请一起呼吁民众,帮助度过难关。”
“是,夫人说得太好了。”
师右裳心中略略放松了,玉裳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虽然行径偏激了些,师家是前朝的皇亲,玉裳从小被娇宠着,可能任性了,大道理还是不会糊涂的。
他举目张望。
果然,看到了纤弱的身影。
她越发消瘦了。
韩紫轻轻地打好结,看着地上的伤兵,拿起打湿的布条轻轻擦拭,擦去血污,是一张尚稚气的脸,他是肩部中弹,刚才韩紫给他包扎时看见骨头都露出来了,竟没哼上一声,这会儿,脸色绯红,眼里似乎有泪光,“疼吗?”韩紫轻轻地问,他开始发烧了,“疼的话就叫出来吧。”
“姐姐…姐姐。”他的手伸过来,韩紫把手给他,让他握着,“我在呢。”
“我..挣..挣大洋…回家…赎你回家。”他呓语,“不要,不要,姐姐,不要走。”他紧紧抓着韩紫的手。
“是,我没走,我就在这儿呢。”韩紫忍着泪,忍着痛。
后面的师右裳蹲下,低声道:“我来吧。”
韩紫摇头,“没关系,他发烧了,他真勇敢,他还是个孩子呢!”
师右裳想说些什么,可是看见这一屋子的伤兵,看见人们重复着剪开、敷药、包扎的动作,心里沉重极了,他掏出一封信,递给她,然后接过秋志鸿手里一大托盘的纱布碘酒,说道:“一起来吧。”
韩紫低首看信,渐渐有忧虑之色。
师右裳回头,说道:“放心,我会一起留意的。”
师玉裳也看见了。
她的心中充满了一种无名的愤懑。
这几日二哥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探询,甚至是警告。
连二哥都向着那个女人,她才是他的亲妹妹阿。
本来都该是属于她的。
突然,一声尖利的呜呜声从远处穿过来,一瞬间就扩散至头上的天空中。
是空袭警报。
人们微微有些骚动,但这几日已经有些习惯了,也有些麻木了,此地是法租界,离旧朝的禁城很近,是禁飞区,飞机或许会来耀武扬威,但不会扔炸弹,这是国际联盟出面斡旋的,倭国政府也接受了的。
可是人们的脸色还是铁青的。
倭国,还有沦陷了华南地区,厚颜无耻地描绘这座六朝古都,描绘他们即将在以后日子里的占有,都已经把它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所以炸弹都是扔在居民区,尤其是平民们集中的西城。
这是个多么大的耻辱!
师玉裳挺直了身子,笑着说:“我们大家都一起帮忙吧。”她蹲下身去,丝毫不顾血渍沾染了她精绣旗袍的裙踞,挽起袖口,说:“只是初次干活,可能手脚不太俐落,请你忍着点。”她对着手臂上流血的士兵温和地。
那个士兵涨红了脸,这位高贵的夫人,就像是年画上的仙女,不禁结结巴巴地:“夫…夫人…!”
屋子里响起了掌声。
师玉裳抬起头,二哥眼里的赞许,还有韩紫并不回避的目光,落落地安静地,就好像是看这一屋子的人一样。
她笨拙地在一个护工的帮助下,包扎好了伤口。
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