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眼下的回答自然更为可信和让人接受一些……可就算确认了对方并非「情敌」而是「大舅子」,心思全被人揭开的西门晔却还是足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维持住平静的神色,以着近乎漠然的音调开了口:「你既已看穿一切,方才又为何让我那般……亲近、碰触冱羽?」
    「你是情意深重,而非恨意滔天。既然清楚你对冱羽只有爱护怜惜,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拦?当然,若你打算无视于冱羽意愿强求于他,自然就另当别论了。不过我想以少谷主的自制力,这种事想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生的。」
    说到这,白冽予语气一转:「诚如先前所言……若非清楚少谷主对冱羽在乎至深,白某也不会大胆定下如此计画邀请少谷主前来相商——以少谷主之能,在经历了由岭南到淮阴的连串事件后,想来也对那股潜藏于暗中的势力有所察觉了吧!」
    「不错。」
    见对方已将话转入正题,西门晔自也不会任由自个儿的心思继续在那样的儿女情长上打转。于对方默许的目光中拉了张凳子于榻旁歇坐后,多少恢复本色的流影谷少谷主神色微凝,启唇道:「先前我还有些不解于这股势力因何执意冲着冱羽下手,如今倒是真相大白了——冱羽和二庄主情同兄弟,一旦真于流影谷手中有了什么万一,即便你我同为正道,也同是懂得权衡优先利弊之大,却也必将因这生死之仇而势难两立。」
    顿了顿,「却不知这股势力究竟如何称呼得当?二庄主既主动相约合作,又能料敌机先救下冱羽,必然已对此有了相当的了解才是。」
    「……少谷主若对昔年江湖旧事有所了解,想来也会听过这个名字。」
    「喔?」
    「对方的势力究竟潜伏得多深,我至今仍无法完全摸清。但光就那个势力本身而论,答案只有三个字——『海天门』。」
    伴随着略显凝重的语气,自白冽予唇间逸出的,是往年曾一度撼动了整个江湖的三个字——
    第三章
    「海天门?」
    乍听得这三字,便如西门晔也不禁微微一震——海天门虽因隐匿数十年之久而给多数江湖人遗忘,可作为当年与之对抗的主力,流影谷内却仍多少流传着相应的事迹与情报,身为少谷主的西门晔自也对此有所知悉。但……
    「就我所知,自三十年前令尊、莫前辈和家父通力设伏重伤海天门主关清远后,海天门内部便因斗争而分崩离析,从而为我等正道人士逐一击溃,最终销声匿迹、天下间亦再不复闻『海天门』之名。及至今日,江湖上虽仍偶有邪派、魔头作乱,却都未成气候,更不足以与我等四大势力相抗……二庄主若因此便断言这潜伏势力乃是消失多时的海天门,会否太过冒失了些?」
    以双方的「交情」,西门晔在用词上自也不会有什么顾忌,不仅神情间的质疑全无掩饰,求教应有的虚心更是半点都欠奉。好在白冽予本就不期待双方能有和乐共处的一日——若冱羽醒着还有几分可能——更清楚对方如此态度的激将之意,当下遂之略一挑眉,淡淡道:「你我明里暗里的交锋从没少过,这等程度的试探还是免了吧——当然,若少谷主不急于知晓个中因由,一切自然另当别论。」
    「……也罢。」
    知道这些手段确实很难对眼前的青年造成影响,西门晔遂也收起了面上有大半是出于作戏的质疑,「不过海天门确实消失已久,二庄主能确认两者有所关联,想来也该掌握了一些实据才是……莫要以『机密』二字搪塞于我。你我之间可不存在任何互信的基础。没有确切的证据,我也很难有所行动。」
    「若说我曾亲眼见着海天门关清远出现于中土甚至京中,对少谷主而言不知算不算实据?」
    「什——不可能。关清远何等人物,当年三位宗师级人物联手设伏都没能置他于死地,若他真伤愈复出,以你我之力,又岂有可能自其手中逃脱?」
    「不错……关清远之能却非我所能及。我之所以能由他手下保得性命,还是仗着那一丝血缘的联系。」
    对西门晔的质疑回以了肯定的答复,白冽予唇畔却已是几分自嘲的笑意勾起,接续着道出了那个让他得以逃出生天的理由。
    兰少桦乃关清远之女,这事儿在当年虽非人尽皆知,可对流影谷高层也同样不是什么秘密,西门晔对此自也有所知悉,是以听得「血缘」二字,他先是一愣,而旋即明白了对方所指为何。
    仅管双方立场迥异,但由血缘上来说,白冽予毕竟还是关清远的外孙……正所谓虎毒不食子,关清远因此而放了他一马,倒也不是不可能。
    思及此,西门晔不再深究此事的真伪,而在略一沉吟后双唇轻启,问:「能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我曾两度见着关清远,第一趟事关私隐不便多谈;第二趟却还是不久前的事……那时我为炽予之事赶赴京城,却因对少谷主的手段有所疑心而在事了后去而复返,也因而得以远远见着那个与冱羽口中的『霍大哥』完全不符的海青商肆之主。」
    「……廷宴之日么。」
    打那个计画实行以来,西门晔为确保风声不至于走漏,对霍景的行踪一直掌控得颇为严密。而廷宴之日,便是那段时间里霍景唯一一次对外现身的时候。问题是:廷宴当时他同样也在京里。若白冽予当时便已有所警觉而赶往岭南加以拦阻,多半能在他率队南行动手之前加以应变才是……可实际的结果却非如此。也就是说,白冽予虽察觉了,却没能及时前去阻止。而原因……想来便在于二人此次谈话的主题之上。
    「关清远出手拦阻?」
    「正是。廷宴当晚,我想明一切后本待赶往岭南,却方出了京便给关清远截住。他并未对我下杀手,却将我软禁了数日。也正是这数日的光景,让我错失了挽回一切的机会……待我回到山庄时,一切早已成了定局。」
    说到这儿,回想起后头因这番拦阻而导致的种种波折,白冽予有些不舍地瞥了眼榻上仍因药性而沉睡的师弟……「其实一切若真如少谷主所安排的进行,冱羽本也不至于遭受后头的诸般折磨——至少这背叛的滋味,他本无需这么早便尝到的。可少谷主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点:云景昔日所待的菊芳楼和海青商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你让冱羽前往菊芳楼本是为了让这调虎离山之计更显可信,却不想那菊芳楼的**不仅知道了少谷主的计画,更将之泄露给了冱羽。」
    至于后头的发展,自然无须白冽予多加赘述。亲身经历了那一切的西门晔,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个儿这番漏算所带来的结果。
    他虽从未奢望谎言能永远维持下去,却怎么也不该是在那个时候、那种情况下被掀上台面……明明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保全冱羽的,但正是那么个失误,让他终究迎来了心底所最不愿面临的局面。
    他不得不与冱羽为敌,更不得不亲手伤了冱羽、擒下冱羽。
    如果不是白冽予出手,如今他要面对的,便将是一具冰冷的尸身。
    思及此,即便清楚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将落在对方眼皮底下,西门晔还是难以自禁地俯身轻环榻上的凌冱羽,将头深深埋入了青年肩际。
    而一旁的白冽予却没有阻止。
    他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因为脑海中浮现的记忆,也因为眼前男子竭力压抑着的自责与痛苦。直到后者情绪平复稍许,才启唇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抱歉,一时有些失态了。」
    带着几分依恋地松开了怀中的躯体后,西门晔告了声罪,再度望向白冽予的目光却已难得地透出了几分感激。
    「我或许没立场这么说,但……谢谢你。」
    「……西门兄如此态度,反倒教冽予有些无从面对了。」
    若在平时,白冽予少不得还要顺着对方那「立场」二字出演讥嘲几句。可或许是存着几分感同身受之情、又或者是为对方前所未见——至少是打傲天堡相识至今九年来的头一遭——的真诚和坦率所感,最终脱口的,却是略带无奈、而连称呼乃至于语气都柔和不少的一句。
    西门晔自也不会忽略这点。
    因而有些自嘲地一声叹息。而后,他逼着自己敛下那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将话题拉回了眼前的「正事」之上。
    「所谓百密一疏,想来不外乎如此了……行动前虽已尽可能防范消息走漏,但人马调派却很难完全瞒过有心人的耳目——海青商肆一方本就清楚我在意岭南,由此推断出行动的时机,却也并非难事。」
    「若真只是如此,事情反倒还要好办一些。」
    「你是指——」
    「西门兄难道忘了……是谁逼得你不得不亲自出手擒下冱羽,而终导致了先前的险境么?海天门最擅长什么,西门兄想来也有所知悉吧?」
    白冽予反问的语调淡淡,可那意有所指的言词,却仍教听着的西门晔脸色登时为之一变。
    他不是不曾怀疑过,可或许有些自欺欺人吧?比起流影谷内部遭敌人渗透甚至策动,他还宁愿认定一切全是下属贪功冒进、又或是那些个图谋谷主之位的叔伯兄弟们横加插手所致——内斗不过是家事,他从小应付到大,对可能的手段及处理时的力道都极有把握。可若这「内斗」意有外来势力牵扯其间,而且还是一个早已被打上「邪派」印记的势力,自然很难如同单纯处理「家事」那般善了。
    若海天门真已渗透进流影谷,最有可能的动作自然是拉拢他那些个「不得志」的亲戚,以助其获得谷主之位为饵加以操弄。届时,不论是否成功,上了贼船的叔伯们都已再难摆脱他们的控制……而这对向来自诩正直之首的流影谷而言,自然是再沉重不过的打击。
    「……二庄主有何打算?」
    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问的,自然是若流影谷当真为海天门所渗透,擎云山庄一方打算如何应对了……如此疑问本也在白冽予意料之中,当下容色一正,沉声道:「流影谷的家事,我方无意也不打算插手。眼下同少谷主提及,也只是求个稳妥罢了……大敌当前,身为合作者的少谷主若因后院起火遭了牵累,对我方自也是相当大的打击。」
    「如此,还请二庄主务必牢记此刻的承诺。」
    「自然。」
    一个颔首应承了西门晔的要求,而后,白冽予语气一转:「言归正传——那二十五年间,关清远虽避居海外,却仍对中土保有相当的掌控之力。他一方面暗中遣人重立根基布线发展,另一方面则以当年留下的残余势力为弃子,制造骚动转移我等的注意……傲天堡前身的汗青寨如是,漠清阁的行动也是相同的道理……这也是当年漠血之所以企图插手南安寺一战的原因。若你我双方因此而结下血仇,鹬蚌相争之下,得利的自然便是海天门这个渔翁。」
    「但关清远久居海外,要想确实掌控一切,一个可靠且足以明确传递其意旨和震慑力,甚至起到监督作用的联系人——或者说代理者——自然是不可或缺的。却不知二庄主对此是否有所了解?」
    「嗯……事实上,这个人少谷主也是知道的。」
    「喔?」
    「三年前天方之事,青龙为我所杀,白虎被擒,而朱雀……他离开天方前的最后一个任务,便是前往山庄刺杀家兄,并将『主使者』这名头栽赃到流影谷身上。而提议这么做的,便是在你我行动前便突然消失踪影的『玄武』景玄。」
    「他便是联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