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冽予虽未直言,但以西门晔之智,又岂会听不出他话下之意?略微思索了下脑海中与景玄有关的情报后,他眉头一皱:「年纪轻轻便能得关清远如此倚重,难道他是关清远的徒弟?」
「少谷主果真对此十分清楚。」
见西门晔没两下便想清了其中的要点,显然对海天门颇为了解,白冽予感叹之余亦不禁带上了几分无奈——虽知道家中长辈必然有其考量,但连西门晔这个「外人」都清楚的事,与门主有血缘关系的他却一直给蒙在鼓里,心下自难免有些五味杂陈。
但这些个感慨也只是瞬息之事。探手替彼此各倒了杯茶,白冽予轻啜了口茶水,而后续道:「虽不知是谁授意对冱羽出手的,但至少前几日那趟……将毒药交给云景的,正是景玄本人。但就我方所能查到的部分,他这些年来的行踪过后我会直接整理一份交予少谷主。作为交换,希望少谷主也能提供流影谷方面的相关情报以利参详。」
「这不是问题。但有件事希望二庄主明白——即便你我合作的关系成立,可在海天门的威胁真正浮上台面而为整个江湖所知以前,这个关系都必须处于秘而不宣的状态。」
会有此要求,自然是为了避免流影谷内部可能衍生的抨击——眼下北谷东庄之间仍互为敌手,若让他那些个愚蠢的亲戚知道他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外在威胁而与擎云山庄「暗通款曲」,就算不至于危及他的地位,也必将会造成相当大的阻力……更别提流影谷内部很有可能已遭敌人渗透了。要想彻底清除毒瘤,自然不能在下手前打草惊蛇。诸般考量之下,维持双方合作的隐密性自然成了最好的选择。
白冽予既然会选择以先前那般「曲折」的方式邀请西门晔前来相商,自也是存了这个心思。当下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海天门如此处心积虑挑拨离间,无非是害怕当年令尊和家父联手的情况在你我身上重演,进而阻扰其大业。如此一来,为免打草惊蛇,这合作暗中进行自然是最好的方式。不过……」
「你有什么话,直说便罢。」
「那就得罪了——若海天门真已渗透入流影谷内部,少谷竹进行调查之时还请务必多加留心,莫要为内线所察才好。」
「这不需要二庄主提醒,我自然理会得。」
眼下既已有了明确的调查对象,以西门晔之能,要想在蒙蔽敌人眼目的同时取得相应的情报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具体的分工呢?」
「敌暗我明,为今之计,仍以摸清其布置为佳……我从三年前便已持续追查此事,也已布置了不少暗线,所以希望少谷主能从我方未能触及的地方展开调查。」
「像是京中、海青商肆……以及我流影谷内部?」
「正是。刻下虽无实据,但冽予总有种感觉……此次海天门阴谋的中心,或许便集中于流影谷之上。」
「这想必不光仅是出于二庄主的直觉吧?」
所用的是问句,语气却无半点询问的意思在,因为身为流影谷中人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方会有此判断的理由。
相比于早已势弱的柳林山庄、根基稳固的碧风楼,以及有莫九音坐镇的擎云山庄,充斥着野心与派系权力斗争的流影谷自然是最容易下手的对象。尤其海天门沉寂已久,他那些堂兄弟们根本不晓得什么叫防范,自然更教人堪虑。
——或说……若能借着这「地利之便」摸清海天门的盘算,要想将计就计将其覆灭也会容易许多就是。
思及此,西门晔心下暗感无奈,语气一转,又问:「具体的联系方式呢?透过白桦?」
「我的身分对关清远来说并非秘密,除非少谷主有把握与白桦联系而不至于引起他人注意,否则还是不要的好。」
白冽予微微一顿,「至于可行的方式,就让冱羽做个中间人,少谷主意下如何?」
「……你这是在讽刺我么?」
因那「中间人」三字而回想起了自个儿先前曲意接近冱羽加以欺瞒的事实,西门晔反问的音声微冷,面色更已是一沉。
可听的人对此自然不以为忤。
略带怜悯地看了对方一眼后,他轻笑了笑,道:「少谷主多心了……会提及冱羽,只是因为他是眼下唯一能同时得到你我完全信赖之人。况且他多活动于岭南一带,又善于潜行及追踪,只要有适当的掩饰,实际执行起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可他会愿意么?」
「我开了口,他自然不会拒绝。」
理所当然而又昭示着双方亲密的语调,听在西门晔耳里自然是说有多刺耳就有多刺耳。无奈心底早在听得对方有此提议之时便已无比意动,是以尽管有所不快,他所能做的,却也只有憋屈地忍气吞声而已。
好在白冽予并没有继续为难对方的打算。见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他当下已自起身离座,朝西门晔一个拱手:「余下的一点琐事,便等少谷主要离开前再说吧……我先出去了。」
「等等——你变放我和冱羽二人在这儿?」
见对方打算离开,西门晔本以为自个儿和凌冱羽「相聚」的时间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料听白冽予话意,竟是同意让他继续在此待着?足称惊喜的事实让他一时有些难以置信,询问的音调亦随之带上了无从掩饰的错愕。
但听着的白冽予却只是微微一笑:「能停留多久,请少谷主自个儿衡量吧。此间事了后,我便要带冱羽回南方好生『整顿』一番,待情况许可后,再让他担起中间人的任务。」
言下之意,便是两人将有好一段时间无法见着了……可即便这已多少称得上说明,听在西门晔耳里,却依旧不足以作为白冽予如此「优待」他的理由。
毕竟,不论再怎么自制,都无法改变他心底对冱羽有所渴望的事实……但白冽予明知这点,却连半点防备或阻止之意都未曾显露,那种态度说是乐观其成都不为过。若非清楚对方不是那种人,只怕他都要将这份「善意」当成是美人计看待了。
可,为什么?
若他和冱羽其中一人是女子倒还合理一些。但眼下他们同为男子,白冽予又有什么「乐观其成」的理由……?
心下如此疑问方现,随之浮现于脑海的、却是先前白冽予揭破他心思时双方曾有过的对话——
『少谷主胆量不大,火气却是不小……若我说冱羽和我本是一对,不知少谷主信是不信?』
『你胡说什么?且不说冱羽并无龙阳之好,以你的情况,和那柳方宇不清不楚尚有可能,又哪里会牵扯到冱羽身上?莫要以为谁都有那等肮脏的心思。』
——那个时候,白冽予没有否认。
「白兄。」
隐隐明白什么的同时,见对方已有半步出了房,西门晔竟是想都没想便出声将其唤了住,「方才……我说你和柳方宇不清不楚时,白兄为何不曾否认?」
「西门兄何必明知故问?」
以一个反问辗转肯定了他的猜测,白冽予若有深意地朝他笑了笑,却不待他回应便自踏步出屋,同时带上了房门。
见那身影已为房门所掩,回想起对方话中所透露的事实,即便是自个儿猜到的,西门晔也依旧有些不敢置信——也或许,是因为对方丝毫不在意此事为人所知的那种坦然?因为对方的态度太过干脆,才让他尽管清楚眼下不是深思这些的时候,心绪却仍难免起了几分波动。
些许苦涩,亦悄然于喉间漫了开来。
收回了仍对着房门的目光,西门晔低低一叹,再次将视线对向了榻上依旧沉睡着的凌冱羽。
打出生至今,像今日这般失态倒还是头一遭……可此刻所得到的静谧,却让一切却都显得值得了。
上一回见着冱羽这般毫无防备地在他跟前安睡,是什么时候的事?
尽管这所谓「毫无防备地安睡」有着太多虚假的成分在,也依旧无法阻止那份近乎可悲的满足感于心头扩散开来。没有了「外人」在场,他近乎贪恋地凝视着以往曾经唾手可得的一切,不觉间,向来总透着冷峻的面容竟已静静地淌下了两道泪水。
他压抑得太深,也压抑得太久。打从知晓了这份情意开始,身分和立场便迫使他不得不将一切尽数掩藏,即便在彼此冲突、甚至不得不亲手伤了对方之时,也只能将那样深刻的痛悔埋藏于心底。
直到此刻。
或许是累了,也或许是受今日的诸般波折所影响,面对着眼前沉睡的青年,内心汹涌的情思已再无法压抑。宽掌满怀怜惜地轻覆上青年面颊,罩染着水雾的眸中毫无掩饰地流泻了深深情意。他就这般默默凝视着青年的睡容,放纵自己沉浸在这样弥足珍惜的宁静氛围之中——
直到榻上传来的一声低吟、乍然中断了思绪。
「呜……」
入耳的声音太过于熟悉,让西门晔听着先是一愣,而旋即在意识到音声的来源后、身子为之一僵。
——那是冱羽的声音。
——本来应该「熟睡」着的……冱羽的……
伴随着如此念头浮现,某种足称恐慌的情绪瞬间溢满胸口,可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见得榻上青年双睫轻扇,竟就那么睁开了原先始终紧闭着的双眸!
而他的掌,却依旧停留在青年颊侧;面上的泪,也依旧未曾抹去。
四目,相接。
一切仿佛就此静止。
以智计闻名江湖、平日也算得上辩才无碍的他,此刻却就这么傻傻凝视着已由睡梦中醒转的凌冱羽;总有无数算计手段的脑袋如今却是前所未见的空白,竟连一句可行的辩解都不曾浮现。
「是……梦吗……?」
便在西门晔手足无措的当儿,青年的音声再度响起,道出的言词却叫听着的人又是一愣——可还没等他停滞的思考顺利运作起来,似仍在半梦半醒之中的凌冱羽也不知转过了些什么念头,竟就这么挪了挪身子,将原先靠于枕上的脑袋移到了他腿上!
似曾相识的一幕让被迫成为枕头的男人心下一紧,分不清悲喜的情绪横亘于胸,仍空着的另一只手却已鬼使神差地覆上了青年前额……
而如此举动换来的,是清俊面容上扬起的、太过单纯而耀眼,令人无比怀念的笑容。
可这过于眩惑人心的一切,终究也仅是昙花一现……兴许是药性仍在作用,下一刻,才刚「醒」来的人便已克制不住地再次阖上了双眸,稍嫌微弱的吐息亦跟随着逐渐转为规律,显然已重新进入了梦乡。
听着那再度归于平稳悠长的吐息,足过了小半刻,西门晔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一时竟怎么也分不清心底究竟是怎生滋味。
冱羽短暂的醒转说来不过小半晌光景,但对他而言,由初始的恐慌、无措到眼下的五味杂陈,其间心绪起伏之大,就是与先前以为对方故去的情况相比亦是不遑多让……好在经此波折,原先流淌的泪终得止了住——也不晓得是不是吓停的——也见着了冱羽暌违多时的笑容,倒也算是相当不错的收获。
更别提……眼下仍枕在腿上的那颗脑袋了。
望着青年依旧安详的睡容,即便心中的烦恼始终不曾有所削减,可不觉间,俊美面容之上带着的,却已是一抹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