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而宁静的笑意。
    第四章
    ——那是暌违了很久很久的、愉悦、平静而安详的梦境。
    梦里的他,毋须面对满山官兵的搜索,毋须面对镣铐的加身,更毋须面对那样沉重的背叛。他只需要放任自己享受着来自师兄的关爱,然后怀着满心的景仰与依赖腻在「那个人」身畔,沉浸在那必然只对他展现的温柔之中。
    没有背叛、没有迷惘,更没有那纠结不清的两难。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回应那个人的温柔,用自己最擅长的笑容拂去那人眉眼间的抑郁。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掌心、熟悉的温暖。他看不清、抑或不愿看清「那个人」的容颜,不愿面对内心最最抗拒着的一切。却唯有那双交错着苦涩却仍满溢着柔情的眼,再清晰不过地映入了眸底。
    所以他笑了。
    不是因为那份亲昵,而是因为盼着自己的笑容能多少除去那人眼里的阴霾。他知道那人心底总是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所以至少,在那个人能真正对自己开口之前,能让对方短暂地忘却心头的重担。
    ——即便只是梦境。
    也或许,正因为是梦,他才能逼自己忘记背叛、忘记伤痛,只单单留存着往日纯粹的在乎。
    可梦,终究也有醒转的时候。
    梦里令人眷恋却又心痛的气息早已淡去。隔着眼睑隐隐透入的冬阳,迫使着青年的神智由沉眠之中逐步回笼。
    「呜……」
    稍嫌刺眼的光亮让仍残着几丝困倦的青年本能地便欲抬手遮掩,却在动作完成前、先一步为掌中攫着什么物事的触感转移了心思。
    ——奇怪,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怎么还会……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和师兄的把酒闲话之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凌冱羽搔搔头坐起身,有些困惑地望向了掌中——可随之入眼的物事,却让他残存的睡意瞬时消失无踪。
    那是一块玉佩。一块以上好雕工刻成的羊脂白佩,触手温润,色泽均匀,一瞧便知是价格不菲的珍品。
    也是……那个人曾作为回礼亲手交予他,却在遭遇到背叛那天为他所舍弃的物事。
    毕竟是曾细心珍藏、赏玩过的物事,他没理由、也不可能错认才是。缺偏生越是确信,便越发加深了心头的惶然与困惑。
    为什么?
    那一日,他舍下玉佩离去的举动西门晔也是看在眼里的。以对方的性子,断不至于任凭白玉就此蒙尘弃置才是……可若是如此,本该为西门晔收妥的玉,又为何会这样无声无息地回到了他手里?
    玉佩不会自个儿长脚。会出现在此,自然是有人拿过来的——思及此,先前那个过于真实而令他不禁为之迷醉**的「梦境」浮现,而令有所领悟的青年当即激动地涨红了脸。
    西门晔来过。
    他所以为的梦境,其实是意识朦胧之下的现实。无怪乎那样的气息那样的温暖甚至那样郁结却又……温柔的目光全都无比真切,只因西门晔确确实实到过此地,到过他床畔,而他,却以为是梦境而忘却了应有的排拒憎恨,竟就那么单单顺从着内心的渴望沉浸其间,甚或依恋的汲取对方的温暖、期盼着能抹去对方心头的沉郁。
    可事情不该如此的。
    从岭南到淮阴的这一路上,他几乎天天与西门晔同房,可不论内心如何交战,也从没有过毫无防备地睡到迷糊的状况——事实上,那些日子里,曾能安枕于西门晔身畔的他几乎是一感觉到对方的接近便会惊醒——就算是回到师兄身畔得以安心好了,也绝不会放松熟睡到连梦和现实都分不清楚的地步才是。
    除非……
    让他熟睡至此的原因,在于「外力」。而这外力为何,考量到自个儿先前突如其来的浓重睡意,答案自然显而易见。
    他是被人下药迷昏的。而动手的,便是他那位医术高超、用药通神的师兄。
    因为师兄下了药,所以他才会任凭西门晔近身而不自觉,甚至在半梦半醒间失了防备地那般……回想起先前种种,凌冱羽只觉胸口一阵气闷、吐息转促,连更衣都不及便翻身下榻、握着玉佩径自冲出了房外。
    他不知道此刻横亘于心头的愠怒究竟是源自于西门晔、亦或源自于那份因眷恋而起的失态。可纵然情绪交杂难明,有件事却是可以肯定的——若没有师兄插手,他便无须一醒来就被迫面对这些个纠葛。
    他知道师兄不会害他,会这么做也必然有其理由。可知道是一回事,能否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尤其在手握着那块玉佩的此刻,满心的迷惘和冲突让他无所适从,只能任凭胸口堵着的那股气驱使着让他上门讨个说法。
    以凌冱羽的脚力,这座别庄占地又不算广,自然很快便寻得了目标所在。只是他向来敬重师兄,几乎连顶撞都不曾有过,先前虽来势汹汹,可事到临头,脚步却仍不由自主地为之一缓——而也正是这么一缓,让他在莽撞地入房质问之前、先一步察觉了房内的异样。
    紧闭的房门之内,隐约透入耳中的,是让青年本就涨红的脸更加红透的艳情音声……
    「不行、啊、那里……煜、煜……!」
    「好紧……冽、别这么……呜、这样我会忍不——」
    凌冱羽并非雏儿,又怎会听不出这煽情的言词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伴随着入耳的yin mi声响更毁去了他「只是错认」的最后一丝侥幸……原先的怒气胸闷什么的瞬间全给抛诸脑后。最终余下的,只有在理解到房内的「情况」、以及这「情况」所代表的意义后伴随而至的浓浓震惊与错愕。
    他们在燕好?师兄和东方大哥?
    不错,他的师兄容貌绝世无双,体态亦是修长优美,也的确有不少色胆包天之人对其心怀不轨。可在他看来,师兄不论里外都是实实在在的男子汉,而东方大哥向来也对此十分清楚,又怎么会……?
    况且,由方才听到的对话来看,那个被……的,似乎正是师兄……
    过于让人震惊的事实让凌冱羽一时几乎无从反应,而只能就这么呆呆地傻站在房前,然后因脑中不可免地想像而涨红了脸——
    最终「救」了他的,是察觉事情不妙而匆匆赶来的白堑予。
    白堑予早就知道兄长和东方煜之间的事,是以先前见二人久未出房,当即心有所悟地远远避了开来,却忘了顾及这别庄里还有个完全不知情的凌冱羽……结果就是本来不知情的凌冱羽不仅在这样阴错阳差的情况下被迫知情了,而且还是那种最具冲击性的方式……
    见对方双眼瞪得老大,下巴更是一副合不拢的样子,白堑予心下几分无奈升起,却仍只得抬步上前、半拖半拉地将变成石像的凌冱羽硬是带离了此地。
    「堑予,你早就知道了吗?」
    觅了间厢房歇坐后,见将他带离「现场」的少年面上全无半点讶色,好不容易由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凌冱羽才在迟疑片刻后、有些尴尬地开了口:「我是说……师兄和东方大哥的事。」
    「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不过冽哥和东方大哥成为爱侣……至少也有三年了吧?」
    听对方主动问起,不愿欺瞒的白堑予自也只能照实作了答,神情间却已不可免地添了几分担忧。
    不论冱羽哥和二哥之间师兄弟感情再怎么好,突然知晓自个儿师兄竟和另一个男人在一块儿,所受的冲击之大,想来也不是说接受便能接受的。偏生二哥眼下又是分身乏术无法亲自解释……单靠他,也不晓得能不能稳住冱羽哥的情绪?
    这厢少年忧心不已,那个造成他如此忧心的主因却丝毫没察觉这些——此刻攫获了凌冱羽全副心神的,是白堑予方才脱口的那「爱侣」二字。
    爱侣……么?师兄和东方大哥?
    像男女之情的那种相爱,只是对象换成了男人?
    ——回想起来,先前师兄和东方大哥到行云寨作客时,相互间的那份亲昵便有些不寻常了。只是他早已认定二人是「挚友」,自身和「霍景」也偶尔会有些亲近的肢体接触,便也没继续深思下去。却不想二人早已非单纯的朋友,而是执手相伴的爱侣了……亏他还时常在想什么样的女子能夺得师兄青睐呢!结果得着师兄垂青的,却是那个东方大哥……
    一想到自个儿在这世上最为亲近也最为仰慕的人就这么给一个男人抢走了,凌冱羽心下不由得泛起了几分酸意,连带着他让他面上神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而这番变化,自然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一旁的少年眼里。
    「冱羽哥?」
    见凌冱羽听了他回答后便久久不语,面上的不豫之色却只有更为加深,按奈片刻后,白堑予终忍不住语带不安地开了口:「你会觉得……厌恶么?」
    「厌恶?为什么?对东方大哥么?」
    「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冱羽哥对这龙阳之好是否有所……排斥。」
    「可师兄和东方大哥是真心想爱吧?」
    「嗯。」
    「既然如此,东方大哥又这般珍视师兄,我自也没有反对的理由——说实话,我本也不觉得这世上有哪个女子值得师兄倾心相待,只是骤然得知此事,还是有些……」
    明白白堑予担心的是什么,凌冱羽笑了笑示意他无需烦恼,却在感慨之余也不禁讶异起自己对此事接受得竟如此轻易。
    是因为对方是师兄吗?又或者……他心里,其实并不认为同性相恋有什么大不了的?
    也对……有景哥的例子在前,他若对此抱持偏见,岂不也等同于看轻了景哥?更别提师兄和东方大哥本是真心相爱了。他以往不曾因二人间的亲昵而心生反感,现在自也不会因为这份亲昵另有了个称呼便有所抗拒。
    瞧他面上并无分毫勉强之色,想来是已真心接受了此事,白堑予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只是这气一松,先前的紧张褪去,口便也跟着干了起来。当下顺手取了案上凉茶替彼此各倒了杯,然后自个儿将之一饮而尽。
    凌冱羽打醒转后便不曾喝过水,眼下见白堑予如此举动,喉头本给忽略的干渴立时变得无比鲜明。当下抬掌便欲取过对方为他斟的茶,可掌中因突来的打击而暂时给他遗忘的玉佩,却因这么个举动而再一次占据了他的心神。
    那份叫人难受的窒闷和气愤,亦同。
    这下变化突来,白堑予又是细心之人,岂会察觉不出他的异样?见他本欲提杯的右手就这么硬生生僵在了半途,忍不住便半是关心半是好奇地开了口:「冱羽哥?怎么了吗?你手中握着的是……?」
    「……也罢。」
    对方都主动问了,自个儿若还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心下有鬼了……思及此,凌冱羽心绪虽仍无比纠结,却还是摊开了掌、将手中的玉佩递到了少年眼前。
    白堑予也算是世家出身,这玉佩雕工精细、色泽莹润,自然一瞧便知其价值不凡。只是在他看来,不论这玉佩如何珍贵,以凌冱羽的性子,也断不致如此失常才对——除非,这玉佩对对方而言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就像当年他二哥手里那个染血的香囊一般……
    少年的想像力本就十分丰富,忆及对方连更衣都不及便带着玉佩上门的事实,一个可能的答案便已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