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说起来也是本事。什么画眉、百灵、红蓝靛颏、字字红、字字黑、黄雀等,叫起来千鸣百啭,各有千秋,志高听多了,也会了,模仿得叫玩鸟的人都乐开了,有时也赏他几枚点心钱。
    志高于此又流连了一阵。
    怀玉的教书先生今年五六十岁。他穿长袍马褂,戴圆头帽。学堂其实在绒线胡同的大庙里,这是间私塾,只有十个学生,全是男孩,从五岁到十五岁都有。
    怀玉不算“学生”,因为他没交学费,只因唐老大与丁老师有点乡亲关系,求他,才叫怀玉来听书和干活。
    怀玉来了,算对了时间,便迳往大庙院内的树下敲钟,当当当,学生陆续也到了。
    一般自己走来,也有有钱的,穿黑色的无翻领的中山装,铜纽扣儿,皮鞋,坐洋包车来了。脚踩铜铃响着——怀玉看在眼内,不无艳羡之情,好,我也要这一身。
    人齐了,怀玉才到学堂最后一条二人长桌前坐定。一见桌上竟有小刀刻了中间线。他一瞥身畔那学长,是班上最大的何铁山,十五岁,家里有点权势,一直瞧不起卖艺人。
    “唐怀玉,你别过线!”
    “哼!谁也别过线!”
    老师今天仍然教《千字文》:
    “……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正琅琅读着这些艰涩难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时,班上传来拌嘴口角。
    一个竹制的精致上盖抽屉式笔盒应声倒地。一个布袋儿也被扔掉,墨盒、压尺和无橡皮头的木铅笔散跌。
    “叫你别过线!老师,唐怀玉的大仿纸推过来了,我推回去,他就动粗!”
    “老师——”
    “唉,怀玉,你收拾一下,罚到外头给我站着。”丁老师无法维护这个不交学费的学生。同学们只见怀玉侧影,腮边牙关一紧,冷冷地,出去了。
    等到课上完了,不见有人敲钟,老师出来一瞧,怀玉不知什么时候一走了之了。老师只得吩咐放学。
    院内有接放学的,也有娘给送加餐来了。孩子一壁吃点心,一壁眉飞色舞地叙述唐怀玉跟何铁山的事。家长也乘机教训他们要孝义。
    何铁山还没走出绒线胡同口,横地来了一记飞腿。他中了招,马上还击,仗着个头大,拳来脚往,好不热闹。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何铁山又怎是对手?怀玉不消几下功夫,就把他打个脸蹭地,哪凸哪破,嘴唇和下巴颏也流血了。
    志高赶来时,吓傻了,忙怪嚷:“什么事什么事?”
    何铁山落荒而逃。
    怀玉拍去泥尘,只道:
    “没事。”
    “什么事?”
    “没事,走吧。”
    前因后果也不提,便示意志高走了。志高颠着屁股追问。不得要领。
    丁老师,他知道也好,也许听不见,只在大庙后他的小房子里,寂寂地拉着胡琴。当年,他也是个好琴师,一段反二簧,竹腔似断非断,一弓子连拉五个音……
    为了生活,不得不把他赢过的彩声含敛,把他的学问零沽。今日也没所谓升官发财了,来识字又是为了什么?时髦一点的都上教会洋学堂去了。终于他又拉了一段《楚宫恨》,悠悠回旋地唱:“怀抱着年幼儿好不伤情……”
    怀玉领志高来到了“老地方”,这是肉市广和楼。自后台门进出,也没人拦阻,因为二人常来看蹭戏。小孩子家,由他们吧。志高很会做人,经常帮忙跑腿,递茶壶饮场,收拾砌末。怀玉呢?他还喊李盛天师父的——这是他的小秘密。
    今天日场上《四五花洞》,志高最喜欢看这种“妖戏”了。
    因为是日场,不必角色上场,一般都是热闹胡闹的戏。《四五花洞》演的是武大郎与潘金莲因家乡久旱成灾,同赴阳谷县投奔武松去,途经五花洞,洞内妖魔金眼鼠和铁眼鼠变化为假武大假金莲,与真武大真金莲纠缠不清。官司闹到矮子县官胡大炮那里,反而越搅越胡涂,其时正逢包拯过境,便下轿察看,也难辨真假,无法判断。后来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到来,用“掌心雷”的法宝,两妖才现出原形,真相大白。
    日戏时,几个小花旦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机会出场。妖魔化身为金莲,一变变了三个,是谓《四五花洞》,一真三假的玩笑戏,好不风骚热闹——这几个未成角儿的小花旦,全是十几岁的男孩,也有刚倒仓过来,嗓子甜润嘹亮。
    志高听着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莲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他用肘撞撞怀玉:“怀玉你瞧,金宝哥给咱们飞眼。”
    然后两个孩子就在上场门边打了个招呼。台上的戏依旧在唱,小花旦又装作若无其事。
    二人一瞥前台稍空,便偷偷自后台走到前台去。
    才一到,那空位有人占先,只好站到一旁观看便是。广和楼楼下靠墙有一排木板,高凳儿,二人一先一后,踮起脚尖儿,站了上去。
    妖戏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发觉怀玉不在身边。志高自散场的观众间逆向钻回后台去。
    怀玉磨在他“师父”李盛天身后,看他勾脸,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夜场上《艳阳楼》,又称《拿高登》,李盛天贴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纪虽有四五十岁,但武功底子数他稳厚,扮相极有派头。戏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怀玉自是扛不动,他想,总有扛得动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换上水衣,又用细棉布勒住前额,白粉打了底。只见他在眼眶、鼻下人中处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画的是刀螂眉。
    怀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张模糊的脸,于彩匣子前,大镜子外,给一勾一抹一揉,红黑黄蓝白金银……渐渐地它变了,像图画一般,脸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斓,眼花缭乱。定了型,最后在脑门上再勾一长条油红,师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个古人。他是奸臣高俅之子,他倚仗父势鱼肉乡民……后来,他死在艳阳楼上。
    李盛天开始扮戏了,虽然他自镜中也瞧见了这身手机灵、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干的大男孩,不过他从来没把感觉外露,他调教他,基于看他是料子,但总要让他明白,世上并无一蹴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换衫裤,系腰带,穿上厚底靴,扎紧裤腿,搭上胖袄衬里,再搭上厚护领。二衣箱给他穿箭衣,系大带。盔头箱处勒上网子及千斤条,插耳毛,戴扎巾,戴髯口。
    最后,再到大衣箱给穿上褶子,拿大折扇。
    ——这一身,终于大功告成了。
    “师父。”怀玉此时才敢恭敬地喊一声。
    “唔。”李盛天应了,自养神入戏,不再搭理。
    怀玉知机地退到一旁。
    退回后台,退至上场门外一个角落,一直地退。他还是个雏儿,上不得场——他的场子只在天桥地摊。
    夜戏散了,怀玉跟志高嘞嘞絮道他师父的那份戏报:
    “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李盛天’、‘艳阳楼’这样的字儿。其他的名儿都比不上我师父,缩得小小地给搁在旁边。你看见没有?真红,嗳,你识字的呀,你认得那个“天’字的呀……”
    志高觑不到空档儿接碴儿。
    只见街巷上点路灯的已扛着小木梯子,挨个儿给路灯添煤油点火了。一个人管好几十个灯,有的悬挂在胡同铁线上,好高,要费劲攀上去。
    虚荣的小怀玉,也许他惟一的心愿是: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唐怀玉”三个字。
    沿街又有小贩在叫卖了。卖萝卜的,吆喝得清脆妩媚:“赛梨,萝卜赛梨,辣了换!”卖烤白薯的,又沉郁惨淡:“锅底来!——栗子——味!”
    勾起志高的馋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怀玉的几枚点心钱,又给买了豆汁、爆肚。怀玉见志高一脸的无奈,便道:
    “又想吃的呀?”
    “对,我死都要当一个饱死鬼!要是我有钱,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摊子的白薯全给吃光了。”
    “你怎么只惦着吃这种哈儿吗儿的东西?一点小志都没有,还志高呢!”
    “哦,我当然想吃鸡,想吃鸭子,还有炒虾仁,哪来的钱?”
    “你闭上眼睛。”
    “干吗?”
    怀玉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马上飞跑远去。
    一看,原来是十来颗酥皮铁蚕豆,想是在广和楼后台,人家随便抓一把给他吃的。
    怀玉没吃,一直揣着,到了要紧关头,才塞给志高解馋了。怀玉这小子,不愧是把子。志高走在夜路上,把铁蚕豆咬开了壳儿,豆儿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着喜庆,心里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吞咽,壳儿也舍不得吐掉。他心里又想:咦,要是有钱,就天天吃酥皮铁蚕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松子……天天地吃。
    月亮升上来了。
    初春的新月特别显得冻黄,市声渐冉,人语朦胧。来至前门外,大栅栏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桥以东——这是志高最不愿意回来的地方。非到不得已,他绝不回来。不得已,只因为钱。
    胭脂胡同,这是一条短短窄窄的小胡同。它跟石头胡同、百顺胡同、韩家潭、纱帽胡同、陕西巷、皮条营、王寡妇斜街一般齐名。
    大伙提起“八大胡同”,心里有数,全都撇嘴挂个挂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堕落尘泥。胭脂胡同,尽是挂牌的窑子。
    只听得那简陋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女人在问:
    “完了没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隐隐又传来男人在答:
    “妈的!你……你以为是挑水哥们呀,进门就倒,没完!”嘿儿喽的,有痰鸣。
    女人又催:
    “快点吧——好了好了,完了。”
    的穿裤子声,真的完了。
    志高甫进门,就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里头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钱放在桌上茶盘上,正欲离去,一见这个混小子,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边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挣扎,可他那粗壮的满是厚茧的手硬是不肯放过。那手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的。他怎么能想像这样的一双手,在娘脸上、身上活动着,就像狂风夹了沙子在刮。志高拼命要挣脱,用了全部的精力来与外物抗衡,然而总是不敌。
    有时是拉洋车的,有时是倒泔水的、采煤的、倒脏土的、当挑夫的……
    这些人都是他的对头。今天这个是掏大粪的,身上老有恶歹子怪味,呛鼻的,臭得恶拉扒心。
    “我不喊。老乌龟,大粪干。”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帘子呼的一声给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来!”平板淡漠地。
    那汉子顺着女声回过头去:
    “嘿,什么‘弟’?好,不玩了,改天再来。红莲,我一定来,我还舍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红莲,先是一股闷浓的香味儿直冲志高的小脑门。
    然后见一双眼睛,很黑很亮,虽然浮肿,可那点黑,就更深了。
    颧骨奇特的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耸在惨淡白净的尖盘儿脸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种“陪笑”的习惯,面对儿子也是一样。
    只有在儿子的身上,她方才记得自己当年的男人,曾经的男人,他姓宋。志高的爹称赞过她的一双手。
    她有一双修长但有点嶙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龟裂泥土中裂生出来的一束白芦苇:从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过得过称赞。男人送过她一只手镯。
    红莲在志高跟前,有点抽搐痉挛地把她一双手缠了又结,手指扣着手指,一个字儿也不懂,手指却径自写着一些心事。十分地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盘上取过一点钱,随意地,又赔罪似地塞给志高了:
    “这几天又到什么地方野去了?”
    “没啦,我去找点活计。”
    “睡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