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见一个俊朗的年青人在练双锤,耍锤花,这两个大锤在他手中,好像粘住了似地,随他意愿绕弄抛接,无论离手多远,他总是一个大翻身马上背手接住。
    多年以来,七年了吧,唐怀玉在他师父李盛天的夹磨底下,十八般武艺也上路了。
    师父是一时的武生,“九长”:长枪、大戟、大刀、铛、钺、戈、矛、殳、槊;“九短”:锤、杵、剑、斧、刃、盾、钩、弓、棍,都有一手。不过怀玉的绝活儿是锤。
    这天他苦练的是“顶锤”,把锤高抛,于半空旋转一圈后,落下时顶住。他抖擞着精神,非要那锤于半空旋转两个圈不可。
    怀玉试了很多遍,都顶不住。志高咬着个硬面饽饽,一嘴含糊地扬声:“这几天‘躺僵尸’躺得怎么样?”
    怀玉把双锤一抛一顶,一拧一接,也不望志高,只一下招式吐一个字:
    “怎——么——躺——就——怎——么——疼!”
    志高笑了:
    “好呀,终有一天,真躺成了僵尸了!”
    原来这几天李盛天让怀玉开始练戏了。把子功不错,晚上广和楼戏散了,便到毯子上躺僵尸。
    舞台上,一场剧战之后,武生要死了,总不肯马马虎虎地死,总是来个“躺僵尸”。当他这样干了,观众们便会用力地鼓掌吆喝,称颂他死得好样。
    这做功,是先闭住气,随着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板板地脸朝天背贴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怀玉:
    “千万要闭住气,一点也不泄,这样不管怎么摔怎么躺,也不疼,不会弄坏脑仁儿。”
    不过最初的练习,谁有窍门呢?怀玉躺了几天,不是身子瘫了,不够板,便是脑袋瓜先着地。——又不敢让爹知道。
    爹实在只是装蒜,儿子大了,有十九岁了,身段神脆,长相英明,横看竖看,也是块料子。何况师父李盛天待他不薄,处处照应。这种只有名分没有互惠的师徒关系,倒是一直密切的。唐老大过年时也给李盛天送过茶叶包儿。
    “怀玉,你喊嗓没有?”师父问。
    “喊了。”
    ——其实怀玉没喊嗓子。他自倒仓后,练功放在第一位,嗓子受了影响,不开。每练“啊——”、“哝——”这些个音,都不灵活,所以拉音、短音、送音、住音,换气不自如,每是该换气时而不换,所以音量无法达远、亮堂。
    “来一遍。”
    怀玉无可奈何,只得像猫儿洗脸划拉地草草唱一遍。
    先来大笑三声:
    “哈哈,哈哈,啊哈哈……”
    志高捂着半边嘴儿忍笑。
    怀玉唱《水仙子》: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
    李盛天眉心一皱,眼睛一睃,十分不满意:“哦,这就叫天神呀?你给我过那边再喊嗓去。去呀,锤先放下来!搁这边,搁!”
    目送怀玉终于听了,李盛天绷紧着的脸松下来。每个人对怀玉都是这样,这孩子宠不得。明明宠他,也不可以让他知道,他是天生的一股骄气,也许这骄气会害了他。
    怀玉气鼓鼓地瞪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志高,冲着地势开阔、但又缀满乱坟的荒野开始了:
    “啊——咿——呜”
    志高瞅着他:
    “我就不明白有什么难?这么几句,老子随随便便打个呵欠就唱好了。”
    “别神啦。”
    “你不信?”
    志高马上随口溜,把刚才《水仙子》唱了一遍: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
    志高天赋一副嘹亮的嗓子,质纯圆润。虽他没苦练,听戏听多了,又常随怀玉泡在一块儿,耳濡目染,也会唱好几出。意犹未尽,再唱另一出: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李盛天听了,过来,拍着志高的肩膀:“志高,你还真有点儿猫儿佞,小聪明。”
    志高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我是口袋布做大衣——横竖不够料。”
    “你不跟一跟?跟跟就上啦。”怀玉道。
    “我?唱戏就是唱气。每回发声动气,动了丹田气,我就饿了。不如学鸟叫,学鸟叫还可以挣几个大子儿。”
    正说着,那边又来了一伙人。
    有男有女,大概六七人,由一个个头不高的精悍的中年人领着,分头练习。地方空阔,也就分成几组了。
    两个年青男孩,十七八岁的,跟着那中年汉子练摔跤基本功夫:举铃子、倒立、翻筋斗……然后二人互相撩拨。
    中年汉子在旁指点:
    “给他脚绊子,对,你还他几个‘插闪’,下盘,下盘,来点劲呀!”
    另外两个女的,在抖空竹。
    空竹是木头制成的,在圆柱的两端各安上圆盘,两层,中空,边镶竹条,上有四个小孔,用两根竹竿系上白线绳,在圆柱中间绕一圈。两手持竹竿抖动,圆盘就旋转,抖得快,旋转得也迅速,从小孔发出嗡嗡的声音来,洪亮动听。两个女孩把空竹抖出些花样,扔高,急接,倒有点名堂。只听她俩在扬声:“猴爬竿,张飞骗马,攀十字架——”
    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梳髻的,一个人在远处练双剑,长穗翻飞着,看来像是汉子的媳妇儿。她身旁的女孩,身子软得很,在倒腰,倒成拱桥,头再自双腿间伸过来一点,伸过来一点……
    怀玉问李盛天:
    “师父,这一帮子人不知道是干啥的?从前也没见过。”
    “对。”
    “都是练把式杂技的呢。”志高道。
    “说不定也是来此讨生活的。”李盛天跟怀玉道,“不是说‘人能兴地,地也能兴人’么?”
    “我在天桥也没见过他们呀。”
    “今儿不见明儿见,反正是要碰上的,也总有机会碰上的。”
    那伙人练了几趟下来,也一身汗,便一起到陶然亭那雨来散茶馆去。
    “雨来散”,其实是摆茶摊卖大碗茶的,借几棵柳树树阴来设座。
    志高蓦地一扯怀玉:
    “怀玉怀玉,你瞧。”
    “瞧什么?”
    “那个女的——”
    顺志高手指,那伙人已弯过柳树的另一边坐下来了,参差看不清。
    他们围着一个小矮桌,桌上放了几个缺齿儿的大碗和一个泡茶用的绿瓷罐,外面还包着棉套。瓷罐里已预先泡好茶水了,不外是叫“高碎”或“满天星”的茶叶末罢了。
    姑娘提了有把有嘴的瓷罐,倒满了几大碗茶。太热了,晾着。几个人说说笑笑。
    李盛天见怀玉分了神,有点不高兴。志高见他脸色快变确青了,只好这样地兜托住了:
    “人家一个女的也练得这般勤快,你看你,不专心。”
    乘机挑唆,睨着师父加盐儿。
    “李师父,我替你看管怀玉去。”
    师父临行对怀玉说:
    “怀玉你要出人头地,非得有点改性不可。”
    怀玉觑李盛天和几个师兄弟的背影远去,便骂志高:
    “神是你,鬼也是你。”
    志高不理他,忙朝“雨来散”茶馆瞧过去。这种茶摊儿,风来乱雨来散,茶客也是呆一阵,不久也散了。
    不等志高说话,怀玉也看见一个影儿,随着众人,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辫子晃荡在初阳里。
    是的,那长长的辫梢,尾巴似的,一甩一嗖,就过去了。
    怀玉与志高会心一望,不打话,走前了两步。
    但见人已远走高飞,怎么追?追上了,若不是,怎么办?若是,她忘了,怎么办?若是,她记得,又怎么办?——一时之间,想不出钉对的招呼。
    而且,多半也不是的。
    志高回头来,望怀玉:
    “上呀,别磨棱子了!”
    “爹等着呢。你今天上场呀,你都搭准调儿了吧?”
    “——呀,老子得上场了。”
    二人盘算着时间,到了天桥,先到摊子上喝一碗豆汁。小贩这担子,一头是火炉,上面用大砂锅熬着豆汁;一头是用筐托着的一块四方木盘,木盘上放了几盘辣咸菜,是腌萝卜、酱黄瓜、酱八宝菜,还有一盘饼子。
    志高放下两个铜板,每人一碗甜酸的豆汁跟焦圈和果子,很便宜,又管饱。
    正吸溜着,便听得敲锣了——
    “各位乡亲,今天是咱头一遭来到贵宝地——”
    志高道:
    “嗳,也是初上场的嘛。”
    那叫扬声继续:
    “先把话说在前面,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吃饭没有不掉米粒的,万一有什么,还请多包涵。孩子们都是凭本事卖力气,功夫悬着呢。现在小姑娘把功夫奉敬给大家——”
    “哗!”人声一下子燃起来了。
    二人不用钻进场子去,也见了半空隐约的人影。
    那是一根杠子,直插晴空,险险稳住,下头定是有人肩了。在杠子上,悬了一个姑娘,只靠她一根长辫子,整个身子直吊下来,她就在半空倒腰、劈叉、旋转……最后不停地转,重心点在辫梢上,转转转,转得眼花缭乱,面目模糊。
    大伙都轰然喝彩了。
    这是天桥上新场子新花样呢。末了把姑娘放下来,姑娘抱拳跟大伙一笑:“谢各位爷们看得起!”
    她身后的中年夫妇也出来了:
    “好,待姑娘缓缓劲,落落汗,待会还有其他吃功夫的把式……”
    怀玉和志高,从人群外钻至人群中,认得一点点,变个方向再看,又变个方向,歪着头,是她吗?是她吗?很不放心。
    很不放心。
    姑娘拎着个柳条盘子来捡散在地上的铜板,捡了刚一站起来,眼睛虽然垂着,但左下眼睑睫毛间的痣一闪,果不其然就是她——
    “丹丹!”
    丹丹睫毛一扬,抬起头来。
    含糊地,渐渐清晰了。不管她走了多么远,她“回来”了。
    一双黑眼珠子,依旧如浓墨顿点,像婴儿,新鲜的墨,正准备写一个新鲜的字,还没有写呢。
    对面的是切糕哥吧,嗳,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顽皮。就是那个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儿眼,亮了,放光,也放大——虽然原来是不大的。
    还有怀玉哥,怀玉有点羞怯,他的眼睛,焦点不敢落在她身上呢,总是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都在兴奋,又遇上了。
    真的吗?
    在天桥的地摊场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怀玉哥!”
    ——不知怎么样话说从头好。
    “哦,你的辫子是用来吊的。”志高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了,马上揭发,“吊死鬼!”
    “志高,看你,什么吊‘死’?不像话!”怀玉止住他。
    “你们来这儿转悠呀?”
    “不,”怀玉笑,“我们都是行内的呀。”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场啦,我们在那边撂地摊,你来看?”
    “好,我来找你们!”
    “一定?”
    “一定!说了算数。在哪里?”
    唐老大见二人今儿来晚了,有点气。他刚耍了青龙刀,一百八十斤。前些儿还没什么,最近倒是喘着了,汗哗哗地也往裤裆里流。
    在天桥这么些年了,看客日渐少,这地方,场上人来人又去,初到的总是让人感到新奇,一喷口就粘住了好些人。
    怀玉还不来?志高这小子,也是的,没心。
    怀玉飞身进了场子。
    他先来一趟新招,那是软硬兼施的把式。
    江湖艺人讲究跑码头,闯新场子,所以要想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呆着,就得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变换着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