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呼、寒喧、道喜,什么都来,扰攘了半天,也不走。
    怀玉周旋在上宾中间,笑脸一直堆放着,没有歇过。李师父一唤他,他忙又过去让人“看”,扎了硬靠,微微地招展。反正是世面,再也不是撂地帮了——但,他们爱在什么时候回去?谁敢流露一点不耐?等爷们看够了,谈够了,他们才肯走呀。
    丹丹有点趑趄,不知上不上来好。志高觑一个空档,来递给他糖包儿。一看,是一层桃红纸头包的糖瓜和关东糖,上面还写着“旗开得胜”。
    怀玉朝丹丹:
    “我是灶王爷吗?用来粘我的嘴?”
    “哼,苗师父祭了灶后分的,我把糖瓜放在屋外,冷得脆。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说什么冷得脆?”怀玉一逗,因在后台,人烟闷稠,遇了点热,这黄米麦芽冻成的糖,又成了黏黏的疙瘩。丹丹一听,借意抢回,怀玉只把糖包一收,都不知收进他大袍大甲的哪部位去了。
    有人又来给怀玉送上美言,怀玉只歉辞:
    “都是大家看得起!谢谢!”热闹一片。
    丹丹向志高:“切糕哥,我们先走了,让他神,见人扬扬得不睬!”
    志高欺身上前,扯怀玉一旁,先叮嘱丹丹:“好,你在下边等我。”又冒猛对怀玉道,“怀玉,咱可是‘先小人,后君子’。”
    “什么?”
    “我把话说在前面,不是冒泡儿——”志高道。
    怀玉不耐,追问:“说呀。”
    “我要丹丹,你别插上一手可好?让我呀!”
    “——”怀玉跟志高面面相觑。
    “嗳,正月里头第一遭,别拉硬屎,说话不算数。”
    “谁插上一手?胡说八道。”
    “你说不是就好。”志高一眨眼睛,“哥们说一不二。告诉你,王老公说我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我硬是不信邪。”
    “不信?你最信了。”怀玉道。
    “我才慌,怕事情这下子要坏了。”
    “别慌了——”
    志高握着怀玉的手,很牢很牢。怀玉的手也上了彩,此刻沾到他手上去,莫名的一摊白,狼藉而又纷纭,不成样。志高有点狠,也有点不安。
    “平常我话多得像得痨,这一回可不是二百五,没分寸。你将来要什么样的妞儿都有,我不比你,丹丹倒是要定了!”
    怀玉冷静地一笑:
    “丹丹知道吗?”
    “就是不知道。”志高远远地瞅她一下,“咱哥儿们的暗令子,怎么可以让娘们知道?你我都别说破了!”
    志高一脸诚恳,也许是一脸卑鄙,怀玉怔怔地,不好了,他先说了。
    “怀玉!”他没来得及应对,志高又道,“怀玉,我们走啦——你没工夫说‘不’了。”
    他抽身而退:
    “我实在是怕你说不。这小人,老子做定了。欠你的,再还!”
    一溜烟地,赶喘地,走了。二人各奔前程。人人都走了,干白儿只剩怀玉一人在那儿似地,一脚落空,满盘落索。
    ——不,人人都在,声音四方八面包围着他,中间还挂念着他名儿,李盛天与班主在说话,班主吹腾:
    “……有三个码头最难唱:天津、汉口,还有上海。”
    “科班的兄弟没问题,只是怀玉嘛——”李盛天说。
    怀玉不问情由地振作:“我去!”
    座落于前门大街的“北大照相馆”今天开业十周年庆祝呢,生意很好。老板知道顾客们最爱拍戏装的相片了,所以专门收买旧戏装,小生、老生、花脸、青衣、小丑的角色都有。
    也有拍其他相片的,譬如结婚的凤冠霞帔和长袍马褂,可以租来穿。
    六个化妆房间中,有一个,正是整装待发的唐怀玉在里面。
    怀玉收了喜份,急不可待地要来拍照。听班里的人说,北大的相片,清晰美观呢,所以对镜照了又照,扬眉瞪眼,先准备一下关目。
    站到布景前,那是半块的幔幕,还有画上假石山和花草的画,有点儿紧张,人也僵硬了。摆一个架势,良久,等待照相机后的人指挥:
    “站过一点,对,您眼睛请往这边瞧,这边……”
    竟有客人在镜头旁偷看他,多么地近,又多么地远。咔嚓一下,他的魂儿就被摄进箱子里去了。末了冲印成一张张的相片,黑白的,给小心涂上了颜色,画皮一样。
    他的魂儿遍散在人间。
    “看,这是唐怀玉。”
    “广和楼唱戏的!”
    窃窃私语,到处都是认得他的人……
    不一会,他的影儿给定了,他的命运给定了。今生有很多散聚,一下子,跟既定的毫无纠葛了,他永远都是风采烁烁的当今一武生。
    老板认出怀玉来,马上上前:“唐老板,其他客人给照的,都是黑白相片,不过您的可特别一点,是棕色的,保证可以存放几百年,也不变质,也不变色,”
    怀玉道:“谁知道几百年?这几天就要,相片给修好一点。”
    “唐老板用来悬在戏园子的,一定好样。”老板说。
    “什么戏园子,用来跑码头的,要到上海去!”
    “恭喜恭喜。来,请抓张彩票。”原来因庆祝纪念,凡来光顾的,都抓彩。
    “呀,您抓的是第一号呢!”
    一般抓到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什么绣荷包、小耳环。
    不过当怀玉把抓到的彩票交给老板以后,他忙收起来,把另外一张第一号的亮着,再强调地喊:
    “唐老板,您的运气真好,抓到的是一只金戒指!您这回跑码头一定火上浇油红上加红!”很多人围拢上来了,愣愣地又笑又看。
    老板又张罗给怀玉拍照留念。一个当红武生,在北大的戏装相片,拎住一只金戒指,傍着个笑吟吟的老板……以后一定给利用来广作宣传了,说不定就放大了,张悬在店前,每个路过的人都看到,这真是花花轿子,人抬人。
    怀玉也乐于这样干了。他想,有利用价值是好的,少点本事,也就不过是八仙桌旁的老九,站不到这个位置上,当下又洋洋自得,问:
    “够了吧?拍得够多啦!”
    面对群众的不适,与日俱减,他又渐渐地十分受用,但还是装做有点烦:“哎,都拢上来看了,不拍了。”回身到化妆房卸妆。
    又回身转到志高和爹跟前去。
    晚上,扯了志高来帮他说项,开口便是大道理:
    “志高也看到的,那是丁老师。爹,读书识字也不过如此。现今时势不同,也没官儿可当,没什么前景,还养活不了自己呢——”
    “我不是不高兴,我是不放心。”唐老大听他要随班子跑码头去,父子拉锯半天没拿砣,“你还不扎根呢。”说来说去是不舍。
    “爹,如今不流行这个了,机会是不等人的,我跟着李师父,还怕丢人现眼不成?——您让我去,我当然去;您不让我去,我也得去。您放我出去,三年,三年一定给立个万儿,在上海红不了,我不回来见您。”
    “红不了也得回来!”
    “您这是答应了?”
    唐老大自然明白,他是一天一天管不住他了,怀玉一天一天地远离他了。他怎会想到呢,他调教他这么大,末了他还是凭自己本事冲天去了。
    怀玉眼中只有一桩事儿:当他远走高飞,乘势也把一切都解决了。志高也许对,自己什么都可以有;而他,目下只能如此了。难道自己还要与他争么?志高在他沉默之际,马上拍胸许诺:“唐叔叔,您放心好了,怀玉是什么样,您怎会看不出?而且,说到底还有我在。”
    “志高,你照顾我爹,照顾丹丹,弄得不好,三年之后回来,要你好看!”
    门外响起丹丹的喊声:
    “呀,叫我来了,又在我背后装神弄鬼!你们——”
    怀玉把丹丹带到院子去,他面对着这个凝着一脸笑意的姑娘,千言万语,只好草草地说了真相,不加掺杂。
    志高自门缝往外瞧,听不到二人说的是什么,不,只怀玉一人说了。隔着远远的怀玉的背影,他见到丹丹的七分脸,本来的笑意,突然地变成一副滑稽怪相,嘴角一时间无措得不知往上拉,还是往下撇,脸上肌肉都紧张了,有点哆嗦,七情都混沌如天地初开,分辨不清,她僵住了,头微微地仰看着她身前的男子,耳朵只余一片嗡嗡的声响,像采得百花成蜜后的蜂儿,自己到底一无所有——她比蜂儿还要落空,她连采蜜的过程也是没有的。
    志高心头突突乱跳,十分地惊惶,行动不能自如,是上前去劝慰,抑或在原地候复?才这么简单的一桩,不过是“话别”吧,他话的是什么别?他有没有出卖他?他……
    后来,丹丹只肯让泪光一闪,马上交由一双大眼睛把它吞咽了,再也没有悲伤,强道:“怀玉哥,祝你一路顺风!”
    一扭身,急不可待地走了,走前成功地没有悲伤,她不哭给他看。
    志高上前,满腔的疑问,不放心:“说了?说什么?”
    “没什么。”
    “真的?”
    怀玉搭着志高的肩膀,道:“你闭上眼睛。”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志高一看,呀,是一只金戒指!他抬头。
    志高拎住那只金戒指,抬头半晌。他明白了。他真窝囊,他欠怀玉太多。
    突然他记起了,小时候,在他饿的当儿,怀玉总到了要紧关头,塞给他一把酥皮铁蚕豆来解馋。怀玉太好了,像自己那么的卑鄙小人,本事不大,又爱为自己打算,他这一生中,有给兄弟卖过力气吗?
    就在前几天,他还念着:怀玉到上海另闯天下,他蹲在天桥扎根,各得其所,正中下怀,他还有个丹丹……在他怂恿他之际,难道不是因着私心?
    志高自恨着,他从来都没这样地忠诚和感动,几句话也说得支离破碎:
    “怀玉——日后不管什么事,你只要,一句话,我一定,就算死——”
    “你真是,我这是一去不回吗?我临危托孤吗?才不过三年,真的,一晃过去了,待我安顿好,一定照应你俩。”
    怀玉心念一靖,又补上了:
    “希望你俩都好!”
    及至志高得知那金戒指,原来不是买的,是怀玉以他今日的名声换的,更觉是无价宝物。人人都买得到金戒指,可不是人人都能赢这面子,也不是人人都有这情分。
    哥们都默然了,一瞬间便似有了生死之约。在这样的初春,万物躺在半明半暗半徐半疾半悲半喜春色里,各自带着滚烫伸延,觉不着尽头的一份情,各自沉沉睡去。谁知道明天呢。
    丹丹更是没有明天了。
    世上没有人发觉,在这个大杂院外,虽然没一丝风息,但寒意引领着幽灵似的姑娘,凄寂地立在危墙之下。
    有生命的在呼吸,没生命的也在呼吸,这种均匀的苦闷的节奏,就是神秘的岁月。天地都笼罩她,然而却没有保护她,只是安排她在圈儿中间,看她自生自谢。她承受得了,只忖量着怀玉的门儿关严了,她站在门外,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在风露之中,立了半宵,一言难尽。
    只取出一个荷包和针线,做法似地,虔敬而又阴森,喃喃叨念:“唐怀玉!唐怀玉!唐怀玉!”
    记得那天,她杨家大院附近的石奶奶,最信邪了。毛孩子一困,要睡了,她马上放下针黹,这样道:“一个人睡着了,魂儿就离开身子,你要动针线,一不小心,把他魂儿给缝进去,他就出不来了……”
    丹丹就着半黝月色,唤了怀玉魂儿三声。好了,也许他在了,便专注地一针一针,把荷包密密缝好,针步又紧又细,生怕他漏网。
    她傲慢地,仿佛到手了。她用她的手,她的力气,去拥抱那幻象蜃楼。虽然周遭黑暗漫过来,她在天地间陡地渺小,但她却攫住一个魂呢,等他人远走了,魂却不高飞,揣在自己怀中,怦然地动。
    真的,这荷包好像也重了点——也许,一切都是不管用的,不过,她总算尽了最大的努力。说不出来的,先干了再算。
    只是,干了又能怎样?他也是要走。心念太乱,只觉是凶,泪便滚滚奔流,隐忍不作声,竟还是吵醒了他们。
    眼看被揭发了,马上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