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志高想,大丈夫何患无妻?当务之急,便是发奋图强,于是一切又给收藏好了。哦,已经输了一着,还输下去么?
    第二天的戏,竟唱得特别好,台下的彩声特别多,他有点奇怪,好像这又能补回来了——也只得这样做了。
    在志高渐渐高升之际,也是怀玉一天比一天沦落之时。
    生死桥 [伍]
    民国廿二年·夏·上海
    虽然怀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无路了,事实上,凌霄大舞台仍然上戏,仍然是洪班主的一伙,人人都照旧,《立报》上却刊了段不起眼的报道,说武生唐怀玉一天因练功拉伤了腿,只得暂时停止演出,日后再答戏迷们的热情。
    另外的一个红武生,来自天津的萧庆云,走马上任,客串助阵。
    金先生存心冷落他,但又不知冷落到什么时候。班主既签了合同,不能中断了这码头,戏还是得演的。
    怀玉百般无聊,弄堂中有人喊他听德律风去。
    整整一个月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又重出生天。金先生又没赶狗入穷巷,并无出事体,只是冷落怀玉,让他干等,终于会怎样?“日后”再酬答戏迷的热情?令怀玉连练功也无神无采。
    李盛天千叮万嘱,不要荒废,不要气短,就当是修炼:“心中如滔滔江水,脸上像静静湖面。”——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内中的难过,从九霄掉到深渊中去,不是身受,又怎会晓得?师父也无能为力。
    真的,整整一个月了。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个德律风电话,与其他也住宿舍的戏班子共用。
    喊他的是个评弹班子里弹三弦的,住下来大半年,也是乐世界的台柱,正拿着个赛璐珞肥皂盒,有点暴牙,好像合不拢嘴来,也许是在窃笑,侧看似只耗子:“唐老板,是小姐。”
    很有点看热闹的表情,多半因为怀玉的作孽唱扬出去了。
    怀玉背住他,道:
    “喂,谁?”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舍地回头,只得走了,怀玉但觉十分气恼。
    “谁?”
    “唐,是我。”
    “是你?”一听这隔了好久、却一点也不陌生的声音,怎能认不出?而且,到底他只认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段小姐,你放过我吧!我为了你,多冤,跌份儿,如今悬在半空,生不如死。”
    一说到“生不如死”,怀玉径自一震,莫非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脱口说了,但觉冥冥中原来如此。
    “——我才是要死。整天无神思,浑淘淘。还失眠,要吃药才睡那几个钟头。”对方说。
    “我们又没什么,白担了虚名。”
    “你说啥?”
    “你——放过我吧。”怀玉很不忍地,终于这样说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
    怀玉不知就里,只道:
    “喂,喂……”
    “我也不好过。这几天不拍戏了,明天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怀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烦躁,意态凄然,她不过先爱上他!竟受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骄的,一直都在这纷纭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么一不小心,便牵愁惹恨,受尽了他的气?
    “你说,你有啥好处?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难了。”
    说着便奋力地扔了听筒。
    怀玉只听得一阵“胡——胡”的声音。
    像闷闷的呜咽。
    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每个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不见得自己的乃铁石铸成。
    他怎不也设想,她有没有为此担了风火?
    陡地,德律风又铃铃地乱响了,怀玉吃了一惊,忙抓起听筒。
    对方停了半晌,不肯作声。
    然后只问道:
    “来不来?”
    又停了半晌,方才挂上。
    他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
    在三马路转角的地方,有座哥特式的建筑物,红砖花窗,钟楼高耸,是道光二十九年兴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这便是圣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静地。
    “我们唤它‘红教堂’呢。”段娉婷领了怀玉来,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闭目低首,虔诚地祷告。不知她要说什么,怀玉细细打量,她的妆扮又比前淡了,口红淡了,衣饰淡了,存心洗净铅华的样子。
    “唐,你知道吗?”她笑,“耶稣是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耶稣?”怀玉抬头一看那像,“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里怪气。”
    “他们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娉婷解释。
    “耶稣是上帝?”
    “不,”段娉婷轻轻笑一笑,“耶稣是上帝的儿子。”
    “真糊涂了。”
    怀玉一想,再问她:
    “那爱你的男人,是父亲还是儿子?”
    “——”她忖度一个好答案,“是年青的那个呀。”
    “你爱他么?”怀玉有点不安,“我是说那耶稣,世界上是没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里的烦闷也不定肯告诉一个洋人。”
    这属规矩会的红教堂,传来一阵轻柔而又温馨的钟声,因为它,每个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听过一个西洋的童话吗?”
    “没,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给翻译过来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二十七句话,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结论就是:
    “不过,这也很难说,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个变王子。”
    怀玉还没来得及接碴,只见眼前的女人,抿着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唇,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她在这一刻,竟似一个小女孩,答应了大人诸多的条件:要听话,要乖,要做好功课,要早点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可都干了,糖果还没到手。
    怀玉瞅着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问:“青蛙是如何变成王子的?是轰的一下就变了,还是褪了一层皮?”
    “是——把衣服脱了,就变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怀玉的心扑扑乱跳,眼神只得带过去到那花窗。他那无知的感情受到了惊吓,起了烦恼,全身都陶然醉倒,堕入一种迷乱中,只设法抵制,道:“真不巧,外头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来,才不过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融合在一起了,有如他黯淡的前景。密密的云层包围着世人世事,大家都挣扎不来,沉闷而又迟钝,壮气蒿莱,头脑昏沉欲睡,呼吸不能畅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觉得麻烦,不肯撑把伞,反正都是一阵温湿,欲语还休——而太阳又总是故意地躲起来,任由他们怨。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好?”段娉婷忽尔无助起来,前无去路。
    她直视着他,他比她小一点,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难了,她还是受不了诱惑,她完了!心想:前功尽废。却道:
    “金先生那儿,我是不应酬了。”
    怀玉即时牵着她的手,咦,丹还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还有鲜艳的丹,百密一疏似的。她觉察了,竟有点露出破绽的慌惶,她仰首追问:
    “不信?”
    他很倔强:“我现在是在穷途,对自己也不信,别说他人,这个筋斗你又栽不起。”
    只是,他的空虚一下子就给填满了。
    也许只是压下来的看不见的密云,然后在层层叠叠之中,伸出一只涂上丹的手,在那儿一撩一拨,抖下阵细雨,然后细雨把他的忧郁稍微洗刷一遍。还是没有太阳。
    绵绵的。缠绵的。
    他也有难宣诸口的沾沾自喜:
    “我只坐得起电车,坐电车吧?”
    只执意不坐她的汽车了。
    她纵容地道:
    “穿成这个样子,去挤电车?我又没把太阳眼镜带出来,怎么坐?人家都认得的。”
    他只紧执她的手挤电车去,完全是一员胜利在望的猛将。
    坐的是无轨电车,往北行,经吕班路到霞飞路。乘车的人很挤,竟没把女明星给认出来。她笑:“小时候姆妈吩咐我们勿要坐电车,怕坐了会触电。”
    进了段娉婷的屋子里,她便打了个寒噤:
    “不是触电,是着了凉。”
    也不理怀玉,只在房里自语:“我的浴袍呢?没一点点影子花。”
    未几,她又道:
    “唐,我淋浴去,来个热水澡。你自己倒一杯酒驱寒。”
    当她出来的时候,见怀玉半杯琥珀色的液体,犹在晃荡中。她脂粉不施地出来,更像一个婴儿。
    真是想不到,一离开了繁嚣,她胆敢变回普通人,还是未成长似的,脸很白,越看越小了。他递她酒,她不接,只把他的手一拉,酒马上泼了一身,成为一道一道妖娆的小溪——完全因为那软闪的浴袍料子,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只涓涓到底,她身子又一软,乘势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揉擦,问:
    “我吻你一下,你会变王子吗?”
    怀玉挣扎,道:“对不起。”
    段娉婷用她一阵轻烟似的眼神笼罩他,有点朦胧,不经意地一扫,怀玉就失魂落魄,不敢回过身来,她目送他逃走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浅粉红色的磁砖,他开了水龙头,要把酒和人都洗去,忍不住也揉擦一下,像她还在。
    无意地瞥到浴缸的边儿,竟有她浴后的痕迹,有一两根轻卷的短细的身上的毛发,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颜色中,映进眼帘,怵目惊心,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心飞出去,眼睛溜过来,身体却钉住了。
    也没足够的时间逃出生天,她自他结实的身躯后面,环抱着他——一只手便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嘴角挂上诡秘的笑容,看他如何下台?她感觉他的悸动……
    她这样地苦苦相逼,他又怎么按捺得住?
    浑身醉迷迷的,而且充满愤怒,如今他变成一只愤怒的青蛙了。
    段娉婷自然感到怀玉的悍和急促。
    他失给她,倒像一个新郎倌。
    末了,怀玉只是脸热。
    但是唐怀玉已经完事了。
    段娉婷不准他退出去,在他耳畔喃喃:“就这样……就这样……”
    段娉婷用她的四肢,紧紧把他纠缠着,好像花尽毕生的力气——又像一个贪婪的婴儿,死命要吮吸母亲早已供应过的乳汁,不是基于饥,而是因为渴。
    她抚慰着他:
    “不要紧,再来,我们再来十遍、一百遍,我们还有一生!”
    怀玉想不到他就范了。
    他过去的岁月,他舞台上的风光,都是一出出的武戏,而武戏,是没有旦角的,一直没有,有了一个,为了情义,终于也没有了。如今他的生命中,段娉婷,她竟然肯如此地看待他,在他最困厄无策的时候。
    他不是不感动的。
    这样的窘境,又没有任何人明白,前路茫茫,只有她明白——然而,追究起来,还全是因为孽缘,要是那天没在乐世界的哈哈镜中,影影绰绰地碰上了……不知是谁的安排。哦,我唐怀玉已堕落成这模样了。
    怎么回去面对乡亲父老?
    段娉婷的手,横在他心上,压住他,令他呼吸困难起来,在这个飘溢着女人香味的、叫人忘却一切忧伤的小小世界里,他的心便伸出一只饥渴而淫欲的利爪,扒开了胸膛血肉,乘势抓向她的胸膛——东山再起了。
    第二回比第一回凶猛得多。
    她笑:“双枪陆文龙?”
    心里还有点怜惜的歉意。
    “把你给带坏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