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了,必须得成家立业了。就像被人侵门踏户一样,暮歌竟对外婆也产生了些敌意。她知道这样不好,于是拼命看佛经,可心里还是刺刺的。
    暮歌突然明白,舅舅当时想把她藏在西藏的原因。她一直懂得佛渡不了人,只有自己能渡化自己,她第一次觉得佛经这么没用,明明都是懂得的道理,可说服自己却那么难。
    一寸心魔。当年的妈妈是不是也都懂,可奈何怎么也过不了自己一关,所以早成了一抔黄土。是不是舅舅也懂,可也过不了自己的关卡,所以他说红尘苦。
    家也是个战场,以爱的名义磨炼人心。回到这个家,暮歌才明白原来人活着可以有这么多的无奈。人本在红尘中,红尘不分内外,可人心却会轻易被红尘禁锢住。
    曾经暮歌的世界里只有凌远航,他不曾让暮歌接触到红尘俗世的无奈,所以暮歌觉得世事百态,再难再苦都不过尔尔,可真的身处其中,因为在乎,所以人心妄动,所以开始体味万般滋味。
    出家出的是尘,离的也是家,家才是最残酷的战场,战的是心魔,与你为敌的是爱。
    暮歌从没这么想念过西藏。
    后来,她将这种体会认知为成长。
    这天凌远航又被外婆逼着去相了亲。原本他从来不理会的,可这会儿老太太拿自己的身体赌上了,每当凌远航拂她的意,她的血压总能往上飙一飙。对凌远航来说,未了的是亲恩,两老也是禁锢了他的红尘,所以他总是选择妥协。
    回家时已经过九点多,一楼除了保姆外没有半个人。今晚见面的女方似乎很满意,迫不及待地暗示了下一次的约会,可凌远航却清楚地知道,没有下次了。他的人生很满,前半生给了姐姐,后半生,是要给暮歌的。
    暮歌,像极了她的妈妈凌缘清。当年他跪在姐姐的病床前不肯放手,她却用她的方式说服了他。
    她说:远航,若是今生有缘,我们下半生再见。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还哪来的下半生。可他一直选择相信她,即使她骗了他一次又一次。
    他哭了,却也放手了。
    暮歌慢慢长大了,某一个瞬间开始他突然愿意去相信,这就是他的下半生。原来这次姐姐真的没有骗他。
    姐姐输给了爱情和命运,可他并不在乎世俗的眼光,暮歌是他一手带大的,性子随了他,她比他更无所畏惧。可怕的是他们在乎的人,他被眼泪困住了,被爱困死了,他还怕世俗的眼光。说到底,他还不是毫无顾忌的。
    可是家里那小子却铁骨铮铮地告诉他:我不怕。
    还这么小。
    他后来想想,笑了,总觉得,前世因今生果,未完的事总要有人去完成的。一家人,血缘那么神奇,连这样的孽缘和执拗都能传承,像流沙下的花骨朵,永不见天日,可却烂在心里,于是今生再也不忘荒漠艳红,亘古不再有。
    才三十五岁,可某日清晨却发现,鬓角悄悄灰了。生命飞沙一般肆虐而过,凶猛不近人情,突然他也开始怕老了,近来常在想,将来如果他先走了,还得有人好好照顾他的暮歌。
    暮歌的房门没关,留着一条缝,楼下一有动静她就听到了。面前放这一本数学练习本,可怎么都静不下心,一个晚上下来,只做了两页不到,思绪凌乱不着边际。
    “还在用功啊?”凌远航轻轻关上房门,轻声细语,生怕惊动了她。
    “嗯。”她闷闷地点头。
    “暮歌,不高兴了?”他笑,顷刻香艳。
    “为什么不高兴?”她反问。
    他扭头看她,半天没讲话。许久,他伸手碰碰她的眼,拇指在眼角细细磨蹭了许久。“暮歌,凌暮歌,你也开始学会言不由衷了?”
    暮歌嘟嘴,不语。
    “以前,你从来不对我有所隐瞒的。”
    “以前,你也从来不和别的女人出去吃饭的。”
    “吃醋了?”失笑。
    “一点都不好笑!”皱眉。
    “我很想念西藏。”他说。眼角是细细的疲累与怀念,一瞬间满身脆弱。
    “我也想。”她的心一下子柔软下来。
    “我想把你一直藏在那里,暮歌,人活着太苦了,活在人间太累了。”
    轮到暮歌无语了。她倾身抱住他,像安慰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可是那样我会很想很想你,会想到发疯,想到死。我不怕苦,只要一直呆在舅舅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他点头。
    “我要像晨歌那样很勇敢地活着。舅舅,我们,还有晨歌,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对不对?”
    “对。”
    “你……我……我和晨歌都不想要舅妈,我们只要舅舅。”
    “好。”
    “舅舅。”
    “嗯?”他抬头看她,唇角也缓缓扬起。她一如既往地笑着,他突然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她这样笑过了。他的暮歌很懂事,可她却也在以他无法预料的速度迅速成长。成长失去了勇气,也流失了快乐,可却也不是一味失去的,她能得到更多。
    她摇摇头,亲了亲他的脸颊,又俯身抱着他的脖子,像以前那样赖在他怀里怎么都不肯起来。
    正文 何处惹尘埃(十)
    近来凌远航变得更加忙碌了,经常三天两头不回家。周围的人都变得怪怪的,外公外婆也是。
    那是暮歌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冷酷又充满了极致的诱惑。
    午饭暮歌还是跟子竞、苏乐一起吃,似乎是真的发生什么大事了,连一向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的子竞也忍不住八卦了一番。
    “你们家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子竞拿筷子的修长干净,指骨分明有力。
    即使是坐在吵杂的食堂里,暮歌所在的地方总是感觉尤其宁静。子竞和苏乐,竟在这样的地方聊起了这样敏感的话题。
    “能怎么样,明哲保身呗。连我二姨家都这样了,我们就更不趟浑水了。”苏乐撇撇嘴。
    “那倒是。那你大表哥呢?”
    “他还能怎么样,该做的都做了,听天由命吧。”
    “不是说方家出手了吗?”
    “这风口浪尖上也就方家那太子爷有这胆,现在是能弄走几个是几个。”
    “真可惜。”
    “是啊。”苏乐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位大表哥,可是他们底下所有孩子们的榜样,女朋友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在政*治场上还嫌稚嫩的大表哥却能像个男子汉一样承担起他所能承担的一切,所做的甚至超出了他的极限。尽管结果依旧是尽人事听天命,但他的做法却让下面的弟弟妹妹敬佩得无以复加。
    “可是我听说另外还有人出手帮忙了。”子竞说出自己这几天听到的内幕。
    苏乐一愣。“谁这么不怕死,这时候还敢帮季家?”
    “是冲着和大少的私人关系去的,真够爷儿们。”子竞很是敬佩。这个圈子,权利很大,可无奈也很大,有时候为了保全自身和周边集团的利益,往往是半点不由人的。能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出手相助,这位的勇气和魄力实在令人敬佩。
    “能解决?”
    子竞给了苏乐一个“你觉得呢”的表情。
    “我爷爷和我爸在书房谈话的时候我听到的,说事情还是得办的,可因为这位的关系有了转机。还是先进去,至少命保住了,将来再慢慢想办法。”
    “那大少和棠棠姐……”苏乐说到一半自己闭了嘴。这样的情况,这样的圈子,再不谙世事,也知道结果了。
    “大少是个有担当的人。”子竞说道。
    中国人都知道,四九城里有一个绝对的“禁地”,那里是红墙琉璃瓦的权势长城。如果你不是首都人民,旅游时或许可以去看一看,西单到□城楼之间,长安街的路北,在绿树红灯笼的映衬下,有那么一堵数百米长的红墙。红墙那里有一座比起紫禁城其他城门来不无二去的大门,可那城门的门口高高飘扬着五星红旗,门外还站着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叔叔。
    那里,只要是体内流着华夏血液的中华儿女,站在那扇门前面,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衍生起一种庄严感和肃穆感。那是华夏九州的心脏,是代表着这个国家绝对的权利和尊严的地方。也像后来小米说的,这里是中国人的,帝国新梦。
    除了中南海那块宝贝疙瘩地儿,北京城还有一禁地,那儿驻扎着一个警卫营的战士负责保卫。
    如果你细心一点儿,翻开北京的旅游地图或相关书籍你会发现,在海淀区的颐和园西有一大片绿地,上面只标着“玉泉山”三个字。有些书籍上会大致介绍一下玉泉山的历史,曾经有一位走遍全世界的美国旅行者想去那里看一看,得到的答案是:“那里不能去”或是“去不了”。
    建*政以后,玉泉山就再也不是风景区了。这块风水宝地变成了被解放军叔叔层层封锁的军政要地。
    在皇城根儿地下,有这么群根正苗红的娃子,他们生在玉泉山、养在玉泉山,骨子里沿袭的是老八旗的作风,他们以满口京腔自豪,他们喜欢四合院儿,喜欢四合院里的食物,喜欢四合院里的人。某个小丫头片子五岁的时候就知道说:幸福就是涮铜火锅、打玛瑙麻将、听蛐蛐儿唱歌、没事有人陪着唱小段昆曲儿。
    一群不知民生的臭娃子,偷抽的第一口烟是贡烟,偷喝的第一口酒是贡酒。他们时而跟着父祖辈们进出太液池旁的内红墙,进了内红墙后他们大都被安排在丰泽园里玩儿,这么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祖宗们,都是领导们心尖儿尖儿上的宝贝蛋。他们尽握众生繁华,看遍世间姹紫嫣红,再或者说,他们的人生光影流转繁花似锦。
    山上是独门独户的别墅群,除非你有通行证,不然同样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叔叔会把你拦在山下面。别怀疑,也别挑战,那都是,真枪、真子弹,不跟你玩假的。
    如果你看到那栋别墅常有黑牌车来来去去,那就是有领导会贪静,在这里边休息边办公来着。山上的别墅,白天里大都是没有大人的。家里的女人们多是朝九晚五,很忙;家里的男人们,天南地北全世界到处跑,肩上扛的是整个民族的复兴大业,更忙。家里的孩子们……家里的孩子们!爷爷奶奶看着,爷爷奶奶养着,同时,没人管着。一群小祖宗哟,谁敢管,谁乐意管?
    这是暮歌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凌远航这阵子似乎特别劳累,这才想着上山安静几天。好不容易休息,暮歌自然是带在身边的。
    小时候暮歌一直想变成小人娃娃,这样就能时时揣在舅舅的口袋里。凌暮歌,永远要做舅舅的小尾巴。
    这里白天晚上都很安静。能住到这里来的,除了凌远航外其他都差不多一个辈分,这个年岁孩子们大都长大了,院里早就没了十多年前的喧闹。凌远航喜欢呆在屋子里,暮歌就陪着他呆在屋子里。上山好些天了,暮歌都没机会到外头走一走。
    吃了晚饭,凌远航接了个电话便出去了。暮歌一直趴在二楼的窗前看着。舅舅其实没走远,就站在别墅不远处的大树下,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着军装的高大年轻人,天太黑了,暮歌看不清那人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