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来人会是谁。那时候,初抵一个陌生
    的岛屿,我们的朋友不多。
    门外一个西装笔挺的青年人,身上背著好大好大一个帆布旅行包,热得满脸都
    是汗,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的,就站著等我。
    他很害羞的讲了一声“午安”,我也回了他一句“午安”。
    一看那个样子,应当是个推销员。
    荷西慢吞吞的走出来,向来人说了一声∶“天热,请进来喝杯啤酒吧,我们刚
    好还剩两罐。”
    我们明知自己心软,推销员不好缠,可是为著他那副样子,还是忍不下心来将
    他打发掉。
    进了门,在客厅坐下来时,那个旅行包被这位陌生人好小心的放在地上,看他
    的姿势,就晓得重得不得了。
    我们喝著啤酒,荷西与我同喝一罐,他,一个人一罐,就没有了。
    谈话中知道他才做了三天的推销员━━卖百科全书,没有汽车,坐公车来到这
    个有著两百家左右居民的社区,来试他的运气。
    “难道你不知道这个海边叫”小瑞典”吗?你在这些退休来的北欧人里卖西班
    牙文百科全书?”我啃著指甲问他。
    那位推销员说兵根本不知道这些,只晓得有人住著,就来了。
    “全岛的人都知道的呀!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奇怪的说。
    那个人咳了一下,好像开始要讲很长的故事,最后才说∶“唉!我是对面西属
    撒哈拉过来的,在那边住了快十五年,我父母是军人,派到那边去,现在撤退到这
    个岛上来,我们是完全陌生的,所以━━所以━━我只有出来卖书。”
    一听见这位西班牙人也是沙漠过来的,我尖叫起来,叫著∶“你住阿雍吗?哪
    个区?城里还是城外?你在那边见过我们吗?”
    “我们也是沙漠过来的。”荷西好快乐的样子。许多天没看见他那种神情了。
    讲起沙漠,三个人伤感又欣慰,好似碰见了老乡一样,拚命讲沙漠的事和人。我们
    发觉彼此有著许多共同的朋友。
    最后讲起荷西的失业以及找工作的困难,又难过了一阵。
    那时候,那个已经成了朋友的推销员才将旅行包打开来,拿出一册百科全书。
    “你推销,只要带一册,再加些介绍这套书的印刷品就够了,何苦全套书都掮在肩
    上走路呢?”我看著这个呆子,疼惜的笑著。
    “三天内,卖了几套?”荷西问著。
    “一套也没有卖掉。可是明天也许有希望。”
    荷西将我一拉拉到卧室去,轻轻的说∶“宝贝,我们分期付款买下一套好不好
    ?虽然我们不喜欢分期付款,可是这是做好事,你可怜可怜外面那个沙漠老乡吧。
    ”
    我心中很紧张的在算钱,这桩事情,先生是不管的,我得快速的想一想━━如
    果付了第一期之后,我们每个月得再支出多少,因为百科全书是很贵很贵的。
    “echo,宝贝,你不是最爱书本的吗?”先生近乎哀求了。
    我其实也答应了。
    等到荷西叫出我最亲爱的名字━━“我的撒哈拉之心”这几个字时,我抱住他
    ,点了头。
    当我们手拉手跑出去,告诉那个推销员━━我们要分期付款买下他第一套百科
    全书时,那个人,紧紧握住荷西的手,紧紧的握著,好像要哭出来了似的。
    然后,我们叫他当天不必再卖了,请他上了我们的车子,将他送回城里去。这
    个年轻人没有结婚,跟著父母住在一幢临时租来的公寓里,他说父亲已经从军中告
    老退休了。
    当他下了我们的车子,挥手告别之后,我听见这个傻孩子,一路上楼梯一路在
    狂喊∶“爸爸、爸爸!我卖掉了第━━一━━套━━”我笑著摸摸正在开车的先生
    的头发,对他说∶“这一来,我们就喝白水,啤酒得等找到事的时候才可以喝了。
    ”
    在加纳利群岛最大的城市棕榈城内,有著一家不受人注目的小店,因为它的位
    置并不是行人散步的区域,连带著没有什么太好的生意。
    我是一个找小店的专门人物,许多怪里怪气的餐馆、画廊、古董店或是不起眼
    的小商店,都是由我先去发现,才把本地朋友带了去参观的。当然,这也表示,我
    是个闲人,在那片美丽的海岛上。
    这群娃娃,略略旅行或注意旅行杂志的朋友们,一定可以看出来,她们是苏俄
    的著名特产。
    当我有一次开车经过上面所提到的那家小店时,车速相当快,闲闲的望了一下
    那杂七杂八陈列著太多纪念品的橱窗时,就那么一秒钟吧,看到了这一组木娃娃,
    而当时,我不能停车,因为不是停车区。
    回家以后我去告诉先生,说又发现了一家怪店,卖的东西好杂,值得去探一探
    。先生说∶“那现在就去嘛!”我立刻答应了。
    那一阵先生失业,我们心慌,可是闲。
    就在同一天的黄昏,我们跑去了。店主人是一位中年太太,衣著上透著极重的
    艺术品味。她必是一位好家境的女子,这个店铺,该是她打发时间来不是赚钱养家
    的地方━━因为根本没有生意。
    我们去看苏俄娃娃,才发觉那是一组一组有趣的“人环”。娃娃尺寸是规定的
    ,小娃娃可以装在中娃娃空空的肚子里,中娃娃又可以放在大娃娃的肚子里。
    这么一组一组的套,有的人环,肚子里可以套六个不同尺寸的娃娃,有的五个
    ,有的四个。先生很爱人形,也酷爱音乐盒子。这一回看见那么有趣的木娃娃,他
    就发疯了。而先生看中的一组,共有二十三个娃娃,全部能够一个套一个,把这一
    大群娃娃装到一个快到膝盖那么高的大娃娃里去。
    我也是喜欢那组最浩大的。
    问了价钱,我们很难过,那一组,不是我们买得起的。我轻问先生∶“那先买
    一组六个的好不好?”他说不好,他要最好的,不要次货。
    “又不是次货,只是少了些人形。”我说。
    “我要那个大的,二十三个的。”他很坚持。
    “那就只好等罗!傻孩子。”我亲亲先生,他就跟我出店来了,也没有乱吵。
    其实,家里存的钱买一组“大人环”还是足足有余的,只因我用钱当心,那个“失
    业”在心情上压得太重,不敢在那种时间吩花不必要的金钱。
    等到我回到台湾来探亲和看医生时,免不得要买些小礼物回来送给亲朋好友,
    于是我想起了那一套一套人形。她们又轻又好带,只是担心海关以为我要在台北摆
    地摊卖娃娃,因为搬了三十几套回来━━都只是小型的。
    付钱的时候,我心中有那么一丝内疚━━对先生的。这几十套小人的价格,合
    起来,可以买上好几套最大的了。
    我没有买给先生,却买给了朋友们。
    这批娃娃来到台北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每一个朋友都喜欢她们。有一次在
    一场酒会里,那只我很喜欢的“笨鸟”王大空走到我身边来,悄悄的问我∶“你那
    组娃娃还有没有?”
    当时,就有那么巧皮包内正放著一组,我顺手塞给王大空,心里好奇怪━━这
    只好看的笨鸟居然童心未泯到这种地步,实在可喜极了。
    后来家中手足眼看娃娃都快送光了,就来拿,又被拿去了最后的那一群。当时
    也不焦急,以为回到了加纳利群岛还是买得到的。
    以后,先生和我去了奈及利亚,搬来搬去的,可是先生心中并没有忘记他的“
    兵”。
    我说那不是兵,是娃娃,他就叫她们“娃娃兵团”。
    好多次,我们有了钱,想起那组娃娃,总又舍不得去买。
    那时,我们计划有一个活的小孩子,为著要男还是要女,争论得怪神经的。
    反正我要一个长得酷似先生的男孩子,先生坚持要一个长得像我的女孩。而我
    们根本不知道活小孩什么时候会来,就开始为了这个计划存钱了。
    那组大约要合七千台币的“娃娃兵团”就在我们每次逛街时的橱窗里,面对面
    的观望欣赏。
    等我失去了先生,也没有得到自己的孩子时,方才去了那家小店。放足了钱,
    想把她们全买下来,放到先生墙上去陪伴他。
    那个女主人告诉我,苏俄娃娃早就卖完了,很难再去进货。她见我眼中浮出泪
    水,就说∶“以后有了货,再通知你好吗?”
    我笑著摇摇头,摇掉了几串水珠,跟她拥抱了一下,说∶“来不及了,我要回
    台湾去,好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回到台湾,我的姐弟知道这组娃娃对我的意义,他们主动还给了我两套━━都
    是小的。
    常常,在深夜里,我在灯下把这一群小娃娃排列组合,幻想先生在另一个时
    空里也在跟我一同扮“家家酒”。
    看到了这篇文章的读友,如果你们当中有人去苏俄,请千万替我带一套二十三
    个的娃娃回来给我好不好?请不要管价格,在这种时候,还要节省做什么呢。
    在美国,我常常看一个深夜的神秘电视节目,叫做“奇幻人间”。里面讲的全
    是些人间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当然,许多张片子都涉及到灵异现象或超感应的事
    情上去。
    一个人深夜里看那种片子很恐怖,看了不敢睡觉。尤其是那个固定的片头配乐
    ,用著轻轻的打击乐器再加时钟嗒、嗒、嗒的声音做衬出来时,光是听著听著,就
    会毛发竖立起来。
    我手中,就有一个类似这样的东西。
    是以前一个德国朋友在西柏林时送给我的。一块像冰一样的透明体,里面被压
    缩进去的是一组拆碎了的手表零件。
    无论在白天或是晚上,我将这样东西拿在手中,总有一种非常凝固的感觉在掌
    中如同磁铁似的吸住我。很不能自拔的一种神秘感。
    我是喜欢它的,因为它很静很静。
    许多年了,这块东西跟著我东奔西跑,总也弄不丢。这与其说是我带著它,倒
    不如说,是它紧紧的跟著我来得恰当。
    有一年,在家里,我擦书架,一不小心把这块东西从架上的第一层拂了下去。
    当时先生就在旁边,他一个箭步想冲上来接,就在同一霎间,这块往地上落下去的
    东西,自己在空中扭了一个弯,啪一下跌到书架的第三层去,安安然然的平摆著,
    不动。
    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