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廊?”“对,对了,就是他,住在
    哪里?”我很高兴,真没想到一下就问到了。“他住在圣米扬街,但不知道几号。
    ”茶房带我走到店外,用手指著广场━━“很容易找,你由广场左边石阶下去,走
    完石阶再左转走十步左右,又有长石阶,下去便是圣米扬街。”
    我谢了他便大步走了。
    那天有月光,这个小城在月光下显得古意盎然,我一直走到圣米扬街,那是一
    条窄街,罗马式建筑的房子,很美丽的一长排坐落在那儿。我向四周望了一下,路
    上空无人迹,不知夏米叶住在几号,没有几家有灯光,好似都睡了。我站在街心,
    用手做成喇叭状,就开始大叫━━“哦━━喔夏米叶,你在哪里,夏━━米━━叶
    ━━葛━━罗━━。”才只叫了一次,就有两个窗妥开来,里面露出不友善的脸孔
    瞪著我。深夜大叫的确令人讨厌,又没有别的好方法。我又轻轻的叫了一声━━“
    夏米叶!”这时头上中了一块小纸团,硬硬的,回身去看,一个不认识的笑脸在三
    楼窗口轻轻叫我∶“嘘!快来,我们住三楼,轻轻推大门。”我一看,楼下果然有
    一道约有一辆马车可以出入的大木门,上面还钉了成排的大钢钉子做装饰,好一派
    堂皇的气势。同时因为门旧了,房子旧了,这一切更显得神秘而有情调。我推门进
    去,经过天井,经过长长的有拱门的回廊,找到了楼梯到三楼去,三楼上有一个大
    门,门上画著许多天真的图画,并且用西文写著━━“人人之家”。门外挂著一段
    绳子,我用力拉绳子,里面的铜铃就响起来,的确有趣极了。门很快的开了,夏米
    叶站在门前大叫“哈,深夜的访客,欢迎,欢迎。”室内要比外面暖多了,我觉得
    十分的舒适,放下背包和外套,我跟著夏米叶穿过长长的走廊到客厅去。
    这个客厅很大,有一大排窗,当时黄色的窗帘都拉上了,窗下平放著两个长长
    的单人床垫,上面铺了彩色条纹的毛毯,又堆了一大堆舒服的小靠垫,算做一个沙
    发椅。椅前放了一张快低到地板的小圆桌,桌上乱七八糟的堆了许多茶杯,房间靠
    墙的一面放著一个到天花板的大书架,架上有唱机、录音机,有很多书,有美丽的
    干花,小盆的绿色仙人掌,有各色瓶子、石头、贝壳……形形色色像个收买破烂的
    摊子。另外两面墙上挂著大大小小的油画、素描、小件雕塑品,还有许多画报上撕
    下来的怪异照片。房内除了沙发椅之外,又铺了一块脏兮兮的羊皮在地板上给人坐
    ,另外还丢了许多小方彩色的坐垫,火炉放在左边,大狗“巴秋里”躺著在烤火,
    房内没有点灯,桌上、书架上点了三支蜡烛,加上炉内的火光,使得这间客厅显得
    美丽多彩而又温暖。
    进客厅时,许多人在地上坐著。法兰西斯哥,穿了一件黑底小粉红花的夏天长
    裤、汗衫,留小山羊胡,有点龅牙齿,他是南美乌拉圭人,他对我不怀好意顽皮的
    笑了笑,算是招呼。约翰,美国人,头发留得不长,很清洁,他正在看一本书,他
    跟我握握手,他的西班牙文美国b音很重。拉蒙是金发蓝眼的法国人,穿著破洞洞
    的卡其布裤子,身上一件破了的格子衬衫,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他正在编一个彩色
    的鸟笼,他跟我握握手,笑了笑,他的牙齿很白。另外尚有埃度阿陀,他盘脚坐在
    地上,两脚弯内放著一个可爱的婴儿,他将孩子举起来给我看∶“你看,我的女儿
    ,才出生十八天。”这个小婴儿哭起来,这时坐在角落里的一个长发女孩跑上来接
    过了小孩,她上来亲吻我的面颊,一面说∶“我是乌苏拉,瑞士人,听夏米叶说你
    会讲德文是吗?”她很年轻而又美丽,穿了一件长长的非洲人的衣服,别具风格。
    最令人喜欢的是坐在火边的恩里格,他是西班牙北部比利牛斯山区来的,他头发最
    长,不但长还是卷的,面色红润,表情天真,他目不转睛的望著我,然后轻轻的喘
    口气,说∶“哇,你真像印地安女人。”我想那是因为那天我穿了一件皮毛背心,
    又梳了两条粗辫子的缘故,我非常高兴他说我长得像印地安人,我认为这是一种赞
    美。
    夏米叶介绍完了又加上一句∶“我们这儿还有两个同住的,劳拉去叙利亚旅行
    了,阿黛拉在马德里。”所以他们一共是七、八个,加上婴儿尚蒂和大狼狗“巴秋
    里”,也算是一个很和乐的大家庭了。
    我坐在这个小联合国内,觉得很有趣,他们又回到自己专心的事上去,没有人
    交谈。有人看书,有人在画画,有人在做手工,有些什么都不做躺著听音乐。法兰
    西斯哥蹲在角落里,用个大锅放在小电炉上,居然在煮龙井茶。夏米叶在绣一个新
    的椅垫。我因脚冻得很痛,所以将靴子脱下来,放在火炉前烤烤脚,这时不知谁丢
    来一条薄毛毯,我就将自己卷在毯子内坐著。
    正如我所预料,他们没有一个人问我━━“你是谁啊?”
    “你做什么事情的啊?”“你从哪里来的啊?”“你几岁啊?”等等无聊的问
    题。我一向最讨厌西班牙人就是他们好问,乱七八糟涉及私人的问题总是打破沙锅
    问到底,虽然亲切,却也十分烦人。但是夏米叶他们这群人没有,他们不问,好似
    我生下来便住在这儿似的自然。甚至也没有人问我∶“你要住几天?”真是奇怪。
    我看著这群朋友,他们没有一个在表情、容貌、衣著上是相近的,每一个人都有自
    己独特的风格。只有一样是很相同的,这批人在举止之间,有一种非常安详宁静的
    态度,那是非常明朗而又绝不颓废的。
    当夜,夏米叶将他的大房间让给我睡,他去睡客厅。这房间没有窗帘,有月光
    直直的照进来,窗困上有厚厚的积雪,加上松枝打在玻璃上的声音使得房内更冷,
    当然没有床,也没有暖气,我穿著衣服缩进夏米叶放在地上的床垫内去睡,居然有
    一床鸭绒被,令人意外极了。
    第二日醒来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我爬起来,去每个房间内看看,居然都空了。
    客厅的大窗杠部妥开来,新鲜寒冷的空气令人觉得十分愉快清朗。这个楼一共有十
    大间房间,另外有两个洗澡间和一个大厨房,因为很旧了,它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美
    。我去厨房看看,乌苏拉在刷锅子,她对我说∶“人都在另外一边,都在做工,你
    去看看。”我跑出三楼大门,向右转,又是一个门,推门进去,有好多个空房间,
    一无布置,另外走廊尽头有五、六间工作室。这群艺术家都在安静的工作。加起来
    他们约有二十多间房间,真是太舒服了。夏米叶正在用火烧一块大铁板,他的工作
    室内推满了作品和破铜烂铁的材料。恩里格在帮忙他。“咦,你们那么早。”夏米
    叶对我笑笑∶“不得不早,店里还差很多东西。要赶出来好赚钱。”
    “我昨晚还以为你们是不工作的嬉皮呢!”我脱口而出。“妈的,我们是嬉皮
    ,你就是大便。”恩里格半开玩笑顶了我一句。夏米叶说∶“我们是一群照自己方
    式过生活的人,你爱怎么叫都可以。”我很为自己的肤浅觉得羞愧,他们显然不欣
    赏嬉皮这个字。
    这时重重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哈,原来全躲在这儿。”荷西探头进
    来大叫,他是夏米叶的弟弟,住在马德里,是个潜水专家,他也留著大胡子,头发
    因为刚刚服完兵役,所以剪得很短很短。大概是早车来的。“来得正好,请将这雕
    塑送到店里。”夏米叶吩咐我们。那是一个半人高的雕塑,底下一副假牙咬住了一
    支变形的叉子,叉子上长一个铜地球,球上开了一片口,开口的铜球里,走出一个
    铅做的小人,十分富有超现实的风格。我十分喜欢,一看定价却开口不得了,乖乖
    的送去艺廊内。另外我们又送了一些法兰西斯哥的手工,粗银的嵌宝石的戒指和胸
    饰,还有埃度阿陀的皮刻手工艺,乌苏拉的蚀刻版画到艺廊去。
    吃中饭时人又会齐了,一人一个盘子,一副筷子,围著客厅的小圆桌吃将起来
    。菜是水煮马铃薯,咸炒白菜和糙米饭,我因饿得很,吃了很多。奇怪的是每一个
    人都用筷子吃饭,而且都用得非常自然而熟练。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是约翰
    一面吃一面唱歌,表情非常愉快。
    这时铜铃响了,我因为坐在客厅外面,就拿了盘子去开门。门外是一男一女,
    长得极漂亮的一对,他们对我点点头就大步往客厅走,里面叫起来∶“万岁,又来
    了,快点来吃饭,真是来得好。”我呆了一下,天啊,那么多人来做客,真是“人
    人之家”。明天我得去买菜才好,想来他们只是靠艺术品过日子,不会有太多钱给
    那么多人吃饭。
    当天下午我替尚蒂去买纸尿布,又去家对面积雪的山坡上跟恩里格和“巴秋里
    ”做了长长的散步,恩里格的长发被我也编成了辫子,显得不伦不类。这个小镇的
    景色优美极了,古堡就在不远处,坐落在悬崖上面,像极了童话中的城堡。
    过了一日,我被派去看店,荷西也跟著去,这个艺廊开在一条斜街上,是游客
    去古堡参观时必经的路上。店设在一个罗马式的大理石建筑内,里面经过改装,使
    得气氛非常高级,一件一件艺术品都被独立的放在台子上,一派博物馆的作风,却
    很少有商业品的味道。最难得的是,店内从天花板、电灯,到一排排白色石砌陈列
    品,都是“人人之家”里那批人,自己苦心装修出来的。守了半天,外面又下雪了
    ,顾客自然是半个也没有,于是我们锁上店门,又跑回家去了。“怎么又回来?”
    夏米叶问。“没有生意。”我叫。“好,我们再去。这些灯罩要装上。”一共是七
    个很大的粗麻灯罩,我们七个人要去,因为灯罩很大,拿在手里不好走路,所以大
    家将它套在头上,麻布上有洞洞,看出去很清楚。于是我们这群“大头鬼”就这样
    安静的穿过大街小巷,后面跟了一大群叫嚷的孩子们。
    阿黛拉回来时,我在这个家里已经住了三天了。其他来做客的有荷西、马力安
    诺和卡门!━━就是那漂亮的一对年轻学生。那天我正在煮饭,一个短发黑眼睛,
    头戴法国小帽,围大围巾的女子大步走进厨房来,我想她必然是画家阿黛拉,她是
    智利人。她的面孔不能说十分美丽,但是,她有一种极吸引人的风韵,那是一种写
    在脸上的智慧。“欢迎,欢迎,夏米叶说,你这两日都在煮饭,我要吃吃你煮的好
    菜。”她一面说著,一面上前来亲吻我的脸。这儿的人如此无私自然的接纳所有的
    来客,我非常感动他们这种精神,更加上他们不是有钱人,这种作风更是十分难得
    的。
    那天阿黛拉出去了,我去她房内看看,她有许多画放在一个大夹子里,画是用
    笔点上去的,很细,画的东西十分怪异恐怖,但是它自有一种魅力紧紧的抓住你的
    心。她开过好几次画展了。另外墙上她钉了一些旧照片,照片中的阿黛拉是长头发
    ,更年轻,怀中抱著一个婴儿,许多婴儿的照片。
    “这是她的女儿。”拉蒙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现在在哪里?她为什么一个
    人?”我轻轻地问拉蒙。“不知道,她也从来不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