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约你出来吃顿饭都成问题。昨晚你还说我不了解你,天天见不到面,怎样了解?你不用担心,我叫他们多结了一个月工资给你,今天晚上你有空,赏光陪我吃饭好不好?”
郑清游气得摔电话。
下午他做家教回来,走到楼下,一辆黑色奥迪早已等在那里。
杜霖不在车里。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走出来,着黑色西装,戴墨镜,毕恭毕敬地鞠躬,喊:“郑先生。”
郑清游心如明镜,他径直从那人面前经过,准备上楼。旁边又走过来另外一个人,伸出手臂拦住他去路。
郑清游冷笑,问:“这又是什么把戏?”
墨镜男人欠欠身回答:“郑先生,我们杜总吩咐我过来接您吃晚饭。他本想亲自来,可下午有个重要会议,实在是抽不开身。杜总说,请您谅解,晚上他当面向您赔罪。”
郑清游斜着眼看他:“我说我不用他赔罪,你能放我回家吗?”
墨镜男人又鞠一躬,说:“郑先生请别让我们难做。”
郑清游叹口气。“行了,我知道了——我上去换件衣服,十分钟下来。”
那人依然踌躇,郑清游火气攻心,转头瞪他:“怎么,我回趟自己家都不成?”
墨镜男人连忙让开。
车开进半山一家隐秘会所,二层洋房,屋前屋后带花园,大片蔷薇攀附院墙上,香气四溢。
郑清游从没来过这里,他猜想要么是近年新建,要么是过分高端,以郑家从前身价也不得其门而入。他细细观察四周陈设,片刻后沮丧得出结论:恐怕是后一种。
门口有穿旗袍的年轻女孩迎接,笑容甜美。
房间中式装修,古色古香,细节考究,一架屏风后传出悠扬丝竹声,年轻女子咿咿呀呀唱昆曲,一曲葬花,千回百转。
郑清游暗暗心惊,好大手笔。
杜霖已在屋内等候。看见郑清游,站起身来,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一束花递给他,棕色牛皮纸包起来的大捧白玫瑰,扎香槟色丝带,非常亮眼,且生机勃勃。
郑清游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杜霖这人段数太高,刚柔并济,将自己拿捏于股掌之中。昨日是晓之以理,诱之以利,今日则挟之以势,先令他丢饭碗,再让手下将他挟持至此,变着法子告诉他,我有的是手段整治你。
菜肴精致可口,北中国难得吃到这样正宗淮扬菜,郑清游却食不下咽。他心神难定,拿筷子在一盏文思豆腐里搅来搅去,好好一道菜叫他毁得不像样子。
杜霖今日心平气和,绝口不提昨晚之事,殷勤夹菜给郑清游,与他谈天,随意说些趣事轶闻,同时问他学业家庭情况。听说他妹妹患病,关心询问,我认识国内著名医生,需不需要帮忙?
郑清游简直毫无招架之力,狼狈至极。
这样周到,不是不动摇的。有一瞬间郑清游甚至想——其实应下来也不错,杜霖这人城府再深,背景再复杂,钱财上却不会亏待分毫。况且他自己,也是真的很需要钱。
他望着那扇山水屏风出神。曲声袅袅,许多二十岁之前的年月重新回到他身边。在红尘里打了一个滚,转身一看,什么都没有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局,一条没有出路的死胡同,等着他钻。
那年轻女孩还在唱,“回避了催花雨过眼缤纷,又遇着妒花风拂面飕飕”。咬字极准,哀婉动听。
丝不如竹,竹不如肉。郑清游笑,不知杜霖从哪里找来的戏班子。
“如果我答应你,你能给我多少钱?”
他突兀地问,开口却先把自己吓了一跳,愣在座位上,连表情都僵住。
——怎么能问出这种话?
杜霖抬眼看他,脸上也不见多少惊讶,平平地说:“你觉得呢?”
郑清游说:“不知道,我是外行。”
杜霖笑:“这种事不用特别内行。”
郑清游低头饮一口茶。
他久久不语,杜霖试探着开口:“清游,我无意强迫你,你如果实在不能接受,或觉得有损尊严……”
“我并不觉得‘尊严’多么重要,”郑清游打断他,“而且说实话,有损尊严的事,这些年什么样的……也都见过了。”
“……”
“我家破产是……四年,四年之前的事。”郑清游扬起头,边回忆边说,“父亲被人带走,家里兵荒马乱,警方通知我回国,许多财产需要上缴……那时有个与他有旧怨的人,找到我家来,往我脸上扔了一万块钱。他说,陪他睡一晚,钱就是我的。”
杜霖望着他过分平静的脸,表情复杂。
“然后呢?”他问。
“什么然后?”郑清游看他,“没有然后。我告诉他,一万块太少,睡我家的狗都不够。他骂了几句也就走了。”
“寒天饮冰水,滴滴在心头。”郑清游说到最后,声音渐低,如同叹息。
杜霖无言,想说些话安慰他,却又无从说起。有什么东西梗在他喉头,噎得厉害,心酸的感觉渐渐涌上来。
“是谁?”杜霖突然问,紧紧盯着郑清游的眼睛,“告诉我,那人是谁?”
郑清游非常意外,瞟了一眼杜霖攥起的拳头。
“不是谁。”他漠然回答,“小人物,不值得花什么心思。而且我都已经忘记了。”
“这些年你一定受很多罪。”郑清游这表情令杜霖又想去握他的手。
可惜圆桌太大,他们隔着非常遥远一段距离。
“也不算太受罪,”郑清游笑,“但是我从小挑剔,而且十分讨厌吃苦。这几年家里状况很坏,为着钱,不得不打很多工,端盘子,送快递,做导游,帮人遛狗,情人节上街卖花,教外国人学中文,我都做过。于是知道比起钱,尊严是非常不重要的东西。”
杜霖低声说:“我多么希望早点遇见你。”
郑清游说:“早点遇见杜先生,我也不是今天的我。早点遇见杜先生,我肯定觉得你侮辱我人格,朝你脸上泼茶水都有可能。”
杜霖又笑。
笑过之后他问:“那现在呢?”
“现在么,”郑清游说,“现在我觉得很感激。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在另一个人身上花费许多金钱与精力……无论如何,都是值得感激的。”
他看着窗外。一簇簇蔷薇开得轰烈缠绵。
——或许也不是真的感激。只是这几年累得死去活来,突然遇到一个愿意供养自己的人,难免动心。
杜霖缠得很紧,再耗下去,今天或者明天,今年或者明年,其实是同一个结果;他看得准,人又在高处,势在必得。
生活有许多艰难,每一个都是折腰的好借口。抑或等到对方丧失耐心主动退出,但是多么被动,郑清游从不愿做一个被他人左右的人。
真是太两难了,郑清游惆怅地想,这是一个局,赢的人掌握主动权。可惜他根本没有筹码,怎么下注?一点点赢面都没有。
5-
吃过饭杜霖开车把郑清游送回家中。一路上两人无话。郑清游向窗外看,看见一盏盏倏忽而过的灯火,还有飘渺不定的风。
下车的时候他对杜霖说:“天太晚,不请你上楼坐了。”
意料之中。杜霖点头,准备倒车离开。
郑清游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俯下`身,手撑在玻璃上:“你现在,有别人吗?”
杜霖立刻答没有,语气坚决,掷地有声。
郑清游无所谓地笑笑:“不要紧,我就是想问问别人跟着你都是什么价钱。”
杜霖沉吟,显得为难。
郑清游说:“说最贵的。”
杜霖看他一眼:“沈知远,前阵子红起来那个演员,你知道?”
“我知道。——天,是你捧的他?”
“……是我。他年轻爱玩,我一个月差不多要给他划六位数。”
“我要两倍。”
杜霖毫不犹豫地回答:“好。”
“大出血啊。”郑清游挑眉,似笑非笑,“你好像真的很喜欢我。”
杜霖哑然失笑。“你若真这么想,也不枉我下这许多功夫。”他说,“昨天晚饭时我就犯愁——想找一家你没吃过的好馆子,只怕把本市全翻过来也找不到。”
“但你还是找到了。”郑清游耸耸肩,“晚饭很好。那家会所真清静,以前从未去过,亏我还自认‘阅尽千帆’。”
“会所?”杜霖反问:“你以为那是会所?清游,那是我私产,不对外开放,偶尔用来举办聚会,或招待亲密朋友。”
郑清游震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杜霖轻轻说:“厨子也是我从老家带来,跟了我十年,今天第一次为外人做饭。”
他降下车窗玻璃,注视郑清游:因为惊讶,眼睛睁得大大,明亮,干净,像两颗小小星子闪烁,非常好看。这个年轻人,杜霖想,像摘下冠冕的小王子。
他索性熄了火,倚在真皮座椅上,慢慢地笑了:
“你瞧,郑清游,”他温和地说,“我自认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几分真心,何曾值得拿出来说,他们之间原也不是论真心讲情份的关系。谈钱不谈情,江湖规矩如此,在他面前却忍不住屡屡提起,邀功一般。
往后再不敢说自己是穿花拂柳不沾身的高手。
郑清游说:“我还有一年才毕业。”
“我知道。”
“一年有八个月我都待在国外,你觉得这买卖很划算?”
呵,讲话这样牙尖嘴利,久经风月如他都不禁狼狈,日后恐怕难以招架。
不知为何,杜霖心情却异样好。他柔情脉脉,凝神看他在路灯下的面孔,看得太久,郑清游眼中逐渐浮起尴尬之色,躲避他的眼神。
还是太年轻,这一招果然有用。
杜霖满意地收回视线。
“这不是买卖。”他答道,“你以后会知道,现在我们不提这些。你回去吧,晚安。”
他坐在车里,看着郑清游抱一大束白玫瑰走回家去,背影清瘦。今日他来赴约一半是被自己挟持,然而穿得非常端正,白色小翻领亚麻衬衫,领口精致刺绣,配深色修身长裤。看得出是名贵牌子,却都是几年前的旧衣,只有脚上一双系带皮鞋是今年新款。
日子过得如此小心翼翼,品味却未见降低,都市中许多年轻人攒几个月钱买一件名牌,但郑清游与他们是不同的。以他如今经济状况,大概一年才添得起一件,然而谁也不能指责他虚荣。
这不是一个能随便以阶层定义的年轻人。
物质成就精神,也能摧毁精神。杜霖是世家子,清楚商场跌宕毁掉一个家族轻而易举,大浪淘沙,人卷入其中,顷刻迷失自我;只有足够勇敢坚定,才能成为留下的那一个。
杜霖微笑。
无论如何,现在他至少希望能替他添置一套新衣。
他调转车头回去,中途停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拨通秘书电话。
“你打个电话给沈知远,告诉他从湖滨那套房子搬出去。越快越好。”
接下来几天里杜霖忙得脚不沾地。市政府要在开发区建一栋新办公楼,工程招标即将开始,他此前已亲自出马疏通多方关系,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中途却又生许多波折。他连续几晚都要出门应酬,无暇顾及郑清游,不过每天几条短信发过去,都是些琐碎平淡的叮咛诸如下雨带伞按时吃饭云云。郑清游惜字如金,纵有回复,也是寥寥。
他们极有默契地不再提起那晚对话。郑清游需要时间消化接受,杜霖也不愿逼他太紧,因此很是过了两天安生日子。唯一变化是郑清游每个清晨都会收到花店送来的大束白玫瑰,一径的牛皮纸简单包裹,花瓣上还带露水,极为新鲜。
他把花插在盛有清水的玻璃花瓶里,搁在一张朝阳的书桌上。
黑色奥迪车在楼下出现过一次。郑清游那份家教还未辞工,有一次早上出门时,杜霖手下拦住他客气地询问是否需要开车送他过去。郑清游回答道,“不,谢谢,我搭公交就好。”
生活平静无波。
而另一头,跟了杜霖两年的老情人沈知远悄悄搬出了湖滨别墅。事情来得迅疾突然,许多人听到风声时仍将信将疑。沈知远走的那天下了零星小雨,经纪人和杜霖秘书过去送他,他拎一个小行李箱,装满两年来蓄下的金银细软,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