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树荫下的石桌上摆了几个粗瓷老碗,碗里分别盛着清蒸鲫瓜子鲫瓜子:当地对小鲫鱼的叫法。、韭菜炒河虾、野鸭蛋羹、小米稀粥、小花卷等,旁边还摆了一把酒壶两只酒碗。
    她雪雕似的坐在那里,头上盘了个高高的发髻,苍白而妩媚。望着发呆的碾子,她的脸上忽地掠过一丝红晕。“你回来了?”
    “你……”碾子鼻子忽然有点酸,“你……你……终于好了!”他百感交集,有点说不下去。身体好了就意味着她将离去,也许此生再无缘相见。
    温俪菡嗔了他一眼,说道:“水已经给你倒好了,洗把脸吃饭吧。”
    碾子再呆也能看懂她眼中的大概意思,何况他并不呆。他忙不迭地应道:“好,我吃我吃……”笑呵呵一头冲进屋里,胡乱往脸上撩了把水淋湿了就算洗过了。他以前总是蹲在河边洗,这种将水烧热放在盆里的洗法还是第一次。
    温俪菡斟上酒轻轻推到他面前,举起手中酒碗说道:“碾子,借花献佛,敬你一碗,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碾子实在,扭捏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未饮酒脖子已经变得*岗的,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深深哈了口酒气,拈起筷子夹了片清蒸鲫瓜子。
    “真好吃!”
    “是吗?”
    “比我以前烤的鲫鱼好吃多了!可惜,你就要走了。”
    “谁说我要走了?如果你愿意,我就留下来给你做一辈子饭。”她的语气很平静。
    “嗯……那敢情好!”碾子简直乐傻了。
    天爷爷哇地奶奶,这是哪一辈的祖宗显灵了,俺能讨下这仙女似的女子做老婆!
    自打见着她的那一刻起,他一天也没放弃过想讨她做老婆的幻想,只是自惭形秽有贼心没贼胆罢了。此时水到渠成,一个多月的辛苦伺候显然没有白费。这话从她嘴里亲口说出来,碾子的心里如灌了二斤蜂蜜,甜得有点晕菜了。
    她睇了他一眼,低头抿嘴笑道:“明天去镇上抓一群鸭崽回来。”
    “哎……”
    “再养一群鸡。”
    “哎……”
    “还有小狗、小羊、小猪。”
    “哎……”
    “给我扯几尺素花布做一身花衣裳,像当地婆姨那样。”
    “哎……”
    “将来还要养一群毛头娃娃。”
    “哎……”
    “明白我今天盘头的用意了吧?”
    “哎……”
    温俪菡掰着指头说教着,像一个道地的当地婆姨。她说一句,碾子傻乎乎地哎一声,说到最后,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笑罢,她正色说道:“你今后一定要对我好,不许负我。”
    碾子忙不迭地指天抢地道:“决不负你,我要是负了你,日头落,我也落。”
    她满意地点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别人若问起我的来历,就说是你陇南的表妹,娃娃亲。”
    “记住了,呵呵——”
    “你笑啥子嘛?”
    “我想起了鼓儿词里的‘娃娃亲’。”
    “什么词儿?”
    “我唱给你听。”仗着酒盖脸,碾子的最后一点羞赧之色一扫而光,用一根筷子敲着碗沿子,张开大嘴荒腔野调地吼了起来——大麦不黄小麦黄,
    第八章 沙场桃源(3)
    小郎摸上姐的床。
    姐说小郎先别忙,
    断了*再圆房。
    ……她的脸子红红的,皱眉摆手道:“不好不好。”一副不胜娇羞的样子。
    碾子看得眼中直冒火星子,心里却直敲小边鼓:怎么半天没见面这娘们就变得这样娇媚?一个多月以来她说得最多的就是“谢谢你”这几个字,眼神和表情冷得能将人戳出去一溜跟头,今天这是咋地了?
    以碾子的阅历和老实巴交的性格,他永远也不会理解温丽菡这样一个弱女子曾经辉煌壮丽的人生历程,更不可能明白她的心路历程和心理嬗变。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暮霭雾一样袅袅升起,天色渐渐黑了。
    酒壮怂人胆,仗着几分酒意,借着天色已晚,碾子豪气十足地扑上去抱住了温俪菡,嘴像啄木鸟似的在她脸上翻飞。温俪菡闭上眼睛,平静地接受着他略显粗鲁的爱抚。平静中,她吃力地向远方隐约在暮霭中的祁连雪峰望了一眼,忽然溢出了泪水。
    碾子吓了一跳,这咸咸的水水儿说明了什么?他有点不知所措。
    见他茫然,温俪菡知道吓着这个憨厚的后生哥了。她缓缓伸出胳膊勾住碾子壮如熊羆一样的脖子,幽幽的眼珠里透出某种毅然决然的神情,喑哑着嗓子说道:“抱我进屋,从今夜起,我就是你的女人。”
    ……
    午饭时分,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正在黄河草堤窝棚里烤旱獭肉的尕细木急忙披一件蓑衣冲进了雨幕。
    漫漫草堤下扎了几个巨大的围栏,里面分布着三百多匹团里刚接回来的伊犁马,这些伊犁马是团里用来补充河西战斗中损失掉的战马,马臀上还未烙上号码哩。按照惯例,黑马团接回的新军马先要在草场上围栏驯养一段时日,以便让这些习惯了草原的马匹适应将来厩养的环境。尕细木的马夫班十二个丘八全部被派到沙湾草堤上牧马。
    沙湾一带河汊纵横、沙洲林立、水草丰美,是个牧马的绝好之地。按照沙湾独特的地理位置,尕细木他们在沙湾草堤下避风之处随形就势围了六个小型草场,三百匹马分成六群分别进入六块草场,每两人负责看养一群。
    马夫们每天的任务就是坐在在高高的堤顶窝棚里观察下面围栏里马匹的情况,要么就扎成一堆躺在柳荫下的草地上聊大天。班里有几个刚从河州入伍的新兵蛋子,年轻人闲不住,不是*了衣服撒着欢儿在河汊子里围堰捉鱼就是扛一条马枪到蒲苇丛中打兔子野鸡。到了晚上,大伙点上篝火,将鱼、野鸡、兔子等架在火上烧烤。熬上几坛河州黄酒,边吃边喝,喝到酣处便有人颤着嗓子唱起河州花儿,吃饱喝足后随便躺在草地上或棚里一觉睡到大天亮,半夜里各棚自有人轮流下去值哨看守马匹。
    另外,马夫班还配备了两条成年藏獒,所以在马匹的安全问题上大伙从未有过太大的担心。谁吃了熊心豹胆敢打黑马团战马的主意?最大的威胁应该来自天气,特别是下雨打雷,一声惊雷马匹就会炸群。
    沾了雨水的草皮子格外滑溜,天上一道亮闪划过,紧接着就是一阵石破天惊的雷声滚来,尕细木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滚下堤去。蓑衣像乌鸦一样飞了起来,飘出去老远方缓缓落地。尕细木狼狈地爬起身来,趔趔趄趄走过去拣起蓑衣。
    轰轰轰——
    突然,一连串惊雷似的爆炸声传来,脚下的土地颤了几颤,猝不及防的尕细木再一次跌倒于地。
    这显然不是什么雷声!他惊愕地几乎合不上嘴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八章 沙场桃源(4)
    爆炸就发生在围栏里,离他不到二十米远。尕细木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紧张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紧紧盯着马群的方向。爆豆似的枪声跟着也响了起来。
    三百多匹战马在枪声和爆炸声中顿时炸了群,它们狂烈地越过栏杆没命地向雨幕中的草场跑去,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马是一种胆小的动物,对于外界的强烈刺激很敏感。尤其是这些马还没有经过枪炮声的洗礼和适应性训练,枪声阵阵、炸声隆隆,它们需要用高速奔跑来缓解自身的恐惧和不安,直到筋疲力尽为止。
    围栏里的马就这样在顷刻间跑得一干二净。
    马群散尽,尕细木惊恐地发现,围栏那边的雨幕中站着二三十名手持长枪的人,看他们指手画脚相互争论的样子,他们似乎正在犹豫该不该越过围栏冲向草堤。
    刚才的偷袭肯定是这伙人干的!
    尕细木望着这群仿佛从地下突然冒出的神秘偷袭者,恐惧让他的五官紧紧簇拥在一起,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一般,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他紧紧伏在地上,以免那些偷袭者发现自己的行踪,他有点绝望地回头看了一眼堤上的窝棚。
    堤上的士兵们也被堤下草场上的景象惊呆了,他们空着手、木格登登地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只有两条藏獒本能地发出激烈的叫声。
    眼前的情景如同两个蹩脚的敌手相遇,一方缩着脖子傻傻地等着挨刀,另一方举着刀却不知该不该接着往下砍。
    见此情景,尕细木气得牙根子都快咬断了,用意念把战友们的上十八代、中十八代、下十八代亲人全操了一遍。日妈妈的,窝棚里有枪,你们这帮子傻鸟不会拿出来开上几枪,吓一吓他们也好哇!嬲你妈妈的鳖!……
    藏獒的叫声越来越激烈,那群偷袭者似乎形成了共识,他们忽然一起举枪向站在堤上马夫班的士兵们瞄准射击起来。爆豆似的枪声响起,尕细木抱着头使劲向草丛中拱去。
    一阵枪声过后,四面沉寂下来,耳朵里只有哗哗的雨声。尕细木慢慢从草棵子里抬起头向对面望去。
    对面的偷袭者已不知去向,如同他们的出现一样神秘。此时他们好像又钻回了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个白日梦。
    又过了一会,窝棚那边才传来几声哩哩啦啦的枪声,那是尕细木的战友们射击的声音。
    尕细木抹了把脸上冷汗和雨水的混合物,用力啐出拱进嘴里的草根泥土,气急败坏地爬起身来,没命地向堤顶跑去。
    沙湾军马场被袭,存栏的所有战马损失殆尽,马夫班士兵伤亡过半。躺在兰州陆军医院养伤的韩德功再也呆不住了。他怒冲冲离开医院,带了一个班的卫兵向沙湾疾驰而去。
    不用想就能猜出是谁干的,肯定是驻扎在兰州的中央军所为!
    十天前,中央军的赵良栋团长到陆军医院看望韩德功,其间拐弯抹角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赵团长走后,一根直肠子的韩德功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总觉得赵良栋的话里有话,待要细细品味却又云山雾罩的。最后还是副官张磊语出惊人,一语道破了天机:“赵团长怀疑是咱们黑马团的人劫走了红军女战俘。”
    “尕娃,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吃惊不小,黑着脸叮嘱张磊道:“说话一定要小心谨慎,轻易不敢随便乱说。”
    张磊表情略微一窒,顿了顿道:“正因为此事非同小可我才不敢隐瞒自己的想法,他们丢了红军战俘怕担责任,想往咱身上赖,让咱们替他们背黑锅。”书包 网 bookbao8.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八章 沙场桃源(5)
    韩德功抱起双臂仰躺在枕头上,慢慢地捋了一遍刚才赵良栋的前言后语,越琢磨越觉得其话里话外的意思和张磊所分析的一样。
    今天这个赵团长跑到医院探望自己就显得很不一般。自己和他非亲非故,至多算作点头之交,平素从无往来,甚至连最普通的公务往来都没有过,今天怎么忽而巴巴地跑到医院来探望自己?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话遮遮掩掩虚虚实实,分明是在敲山震虎打草惊蛇,分明就是在套话。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脸红脖子粗地恨声骂道:“日妈妈的,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他能把老子怎样?”
    张磊淡淡一笑道:“我看这事也未必就是空穴来风,团长少安毋躁,我估计这个赵团长还会来看您的。”
    “他是个毛,老子不稀罕。”
    过了两天,赵良栋果然又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獐头鼠目的少尉军官。韩德功淡淡地对赵良栋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便虎着脸爱理不理。
    赵良栋是个老行伍,脾气也糙得不行,见韩德功仰头不睬的冰冷神态,分明就是一副背着牛头不认脏的老贼嘴脸。加上韩德功一脸乌蒙蒙的络腮胡,颧骨和眼圈周围生满了*的短毛,一眼看上去要多蛮横有多蛮横。赵良栋脸上挂不住,心中的怒火腾地冒了上来了,于是抬手掴了那个少尉一个大嘴巴子,骂道:“妈拉个×,你他妈的有屁今天就当着韩团长的面放清楚,一是一二是二,你要不说清楚老子回去活埋了你。”
    那少尉军官其实就是阮遒。
    那日在海石驿丢了战俘后,他前思后想越想越后怕。出发前营长曾亲自训话说:据可靠消息,这批女战俘中可能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