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位名角因为喝酒后骑马,被官府罚了银子,所以规劝大家少喝些酒,如果喝了那便不要骑马回家了。
楼上有上好的客房,只要八百八十八文钱,不但数字吉利,还有牡丹阁的姑娘们作陪。
大家哄笑一阵,那庄先生醒木一拍,众人皆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段前朝的往事,说的正是当年的公子韩洛。说那公子文武双全,十岁时候就能对政事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人称小甘罗,先皇十分赏识,当年的驸马镇国大将军和他也是忘年之交。十二岁时卷入皇位之争,那时候长公主私通外国,当年皇子又年幼,韩洛一边握着朝中人脉,另一边有镇国将军支持,比起小皇帝,他胜在了人脉和军队,比起长公主,他又胜在了性别。三方之中,却是这个韩洛叫人看好,不少当年的朝臣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赌在了他的身上,可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今是个谜,一说是韩洛主动放弃了皇位的争夺。
故事倒是一般,可说书先生的节奏掌握得十分到位,再加上皇室尊贵神秘的背景烘托,那二流模板故事就变得上乘许多了。
不过这是出老话本子了。近日楚国皇子进京吸引了不少城外百姓前来围观,又因为楚国皇子在城外演绎了场血腥政变,挑起了不少未曾经历过战争但心怀英雄梦的少年的好奇,所以少年们以及少年们的家长,纷纷涌入长安城内。所以抱月楼每晚的说书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经典怀旧,将过去的一些著名话本子拿出来说与大家听;一个是新鲜试听,将新创作的段子用来试水,看看这些段子有没有变为经典段子的可能。
两段之间,会安排牡丹阁的姑娘们进行才艺表演。
就在台上姑娘载歌载舞的时候,西厢房的那位我觉得是熟人后来也证实的确是我熟人的人,慢悠悠地从楼上拐了弯,手执折扇,最终站到了我桌前。
越封正在大声喝彩,没有精力注意到身边的状况,由此可见,即使是混,越封混得也是很专心。
“美丽,我们又见面了?”他作了一个揖,嘴角含笑。
我连忙站了起来,全然忘记了自己女扮男装的打扮,更不记得脖颈处插着的那把倒霉扇子,微微屈膝,左手手尖搭在右手手背上放在腰际,屈膝行了个礼道:“见过公子。”
边上的小二看见此情此景,托盘中的酒洒在了越封的身上。
“客官对不住对不住啊!”说着便立即拿下肩上的抹布,往越封衣裳上抹去。越封刚要说话,才瞥见了我,又瞥了瞥眼前的人。
楚辛的眼光从我身上移到了一边的越封身上,接着又移到了我的身上,那目光中有些热烈的东西淡了下去。
我与楚辛的三次相见,回忆起来,可以给说书先生提供一个新的段子。这或许就是传说已久的桃花运吧,可惜越封在一边似乎让他误会了什么。于是我一边努嘴示意越封离我远点,别让人家误会,一边乐呵呵地笑道:“楚公子,要不,一起坐?我这儿正好没人。”
越封坐在一边,似乎没有挪窝的准备,真是个没有眼力见儿的家伙!我一边不动声色地踢了踢桌下他的腿,一边对着楚辛保持之前的微笑。没反应,又使劲踢了踢,一边对越封挤眉弄眼示意他让一让,一边又对楚辛笑了笑。
还没反应,我使劲一踹。
“哎呀!”低头一瞅,原来踢的是桌子腿儿,真背!
“美丽,你这是?”楚辛赶紧上前一步,关心地问道。
越封听见“美丽”二字的时候,眉角处狠狠地抽了抽。
我强忍着脚指头的剧痛,挤出刚刚的笑容:“没事没事,我活动活动手脚,你坐你坐,等会儿还有一出戏文呢。”
楚辛眼含笑意,手握扇子,对我微作了一个揖道:“美丽,在下住在长安客栈,若有机会……”
“她没空……”越封抬头看了看楚辛,笑道。
该死的越封!我一脚又踹过去,这回没有踹到桌子腿上,踹到了椅子腿上,转头对着正要离去的楚辛热泪盈眶道:“改……改日定当拜访。”
于是在我的脚指头剧痛中,醒木一拍,说书先生的新段子拉开了序幕。
有关长公主的传说,吊足了听客的胃口。我一路走来,听的故事大多数都是有关朝廷的,可是政变之中,最让人该兴趣的,是这政变后的儿女情长,儿女情长中最能激起大家兴趣的,莫过于参与甚至主导这件事情的女人。这个女人只要在绝色容貌、坚挺背景和强大子嗣这三者之中拥有任何一样,就能成为传说;如果三者都具备了,那便是传奇。
毫无疑问,长公主就是这个传奇。
公主的相貌如今无法考证,只是在口口相传中越发倾国倾城起来。
传言见过她的男子无一不被吸引,如今的楚国皇帝,当年还是皇子之时,来华夏觐见,宴席中见过长公主跳过一曲《一世无双》,对她一见倾心,无奈等到他鼓起勇气提亲的时候,公主已经嫁给了自己的青梅竹马,当年的镇国大将军。
如今楚国的皇帝已经年迈,却没有立过皇后,民间传闻他念念不忘当年的长公主。
关于长公主如何结交笼络朝臣,在这出爱情的故事里,已经不重要了,这女子的结局倒是我关心的。
抱月楼的庄先生,倒是说了一个我比较能接受的版本:
楚国国君得知长公主也要抢夺皇位,便表示了要给予财力物力人力上的各种支持,条件是长公主要嫁给他。长公主一时被权力熏了心,竟然答应了对方的要求,殊不知那人支持的最终还是他自己。
驸马却是个血性汉子,阻止未遂,死在了楚国国君的剑下。公主得知后大彻大悟,断了抢皇位的念头,连小女儿也不管了,自尽了。
这与我当初听说的驸马追随公主而死的版本,有些出入,想必这两者都不是真正的版本。不过这个结局又有了另一番意味,让这位长公主更加传奇和不羁起来,加之这位长公主又正好是我毫无印象的娘亲,她的传奇和不羁我总觉得会有遗传,所以越不羁我越觉得好。于是我和周围人在听见这个结局时,一阵感叹,连越封都忍不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美人儿的结局要是太完美反而有些遗憾,仿佛越美貌,结局越应该惨。由此可见长公主当年有多貌美,不但自己惨,自己的夫君也惨,女儿也惨。”
“是啊是啊,谁敢比她惨?”身边一位书生附和我道。
“只可怜了那小女儿,出生没多久就没有了爹娘,如今不知生死,又是一桩传说。”书生旁边的另一位书生感叹道。
我有些尴尬地冲他们笑了笑,点头道:“无妨无妨,那小女儿给说书先生们提供了很多素材。她越未知,可能性越多,可能性越多,那段子自然也是越多的。对于咱们来说,小女儿并不重要。”
众人皆点头:“这位小哥说的极是。”
越封笑了笑,蹲在凳子上,拿起酒壶就往嘴里倒了些梨花愁,随手又抓起了一把花生,往天上抛了一颗,张开嘴稳稳接住,冲我笑了笑道:“没想到你看得挺透彻嘛。”
我冲他谦虚地摆摆手:“事物往往并不复杂,复杂是因为人本身忘了自己的目的。”
越封又吃了几颗花生,在牡丹阁一位姑娘的琵琶声中,问我道:“你觉着这秘闻,可信吗?”
我摇摇头,看了看盘里的花生,所剩无几,遗憾道:“台面上讲的秘闻,那便不是秘闻。”正如我之前所想,无论是驸马追随长公主而去,还是驸马之死是为了警醒长公主,恐怕都不是事实。至于事实是什么面貌,我看了看周围的歌舞升平,一派热闹,越发觉得自己此刻没来由地孤单起来。那个我毫无印象的娘亲和父亲,留给我的竟然只有传说。不过,二十年前的旧闻早已残缺,在人们的回忆中日渐华美圆满下去,倒也很好。这十几年来,我的世界里只有师父一个人,不觉得遗憾。
欷歔之余,便有小二过来添茶斟酒,一边说道:“各位客官,一个月后,庄先生将会开讲那个那长公主唯一的女儿的神秘故事。”
民间关于这个小公主的传说是众说纷纭,我倒十分好奇庄先生会讲出怎样的与众不同,十分默契地和越封相视一笑。
在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中,牡丹阁的表演压轴上演。
我对美一直抱有执著的向往,这一点从我告诉楚辛那个“曾美丽”的假名便可看出。我打算留下来欣赏这牡丹阁的歌舞表演,可越封却是不愿意看的,无比厌烦地皱着眉道:“你若是想看,我家里随便排一排,也比这好多了。”虽然他把“家里”两字说得分外轻描淡写,但看我咬牙切齿的表情,只好坐下,“只能看一会儿会儿啊,时间太晚,万一我母……我娘找我,我下次可不能带你出来了。”
我头如捣蒜。
歌舞的开始果然不同一般,一个浅绿的衣服的姑娘欣欣然出场,只是甩了甩水袖,大家就纷纷鼓起掌来。我怕太不合群,也站起来喝彩,结果被越封按了下来。
我想越封真是道上混的大哥,如此低调,真是叫我不得不佩服,还未感叹完,就听见身后有个男声道:“都让让,都让让,刘公子这边坐这边坐……”
我刚夹起一个锅贴,只好将锅贴放到了碗里,回头看。
我和越封出来玩,就是看热闹的。
“你们起来,你们的账算刘公子账上了,快让开。刘公子,您这处坐,等会青青姑娘还要唱曲儿呢。”蓝色小褂子的小厮,一边哈腰往前走,一边指着我喝道,这表情变化之快,和我先前让越封让座、对楚辛微笑有的一拼。
我端起桌上盛着锅贴的小碗,一脸茫然地看着那厮。
蹲在长凳上的越封,掸了掸衣襟,坐下来道:“先来后到,我们早就占了这座儿了。”
我见越封都已经发话,立即跳出来附和道:“这东关街上没有不给……我哥面子的,你们这帮人,说话给我当心些……”说罢我回头冲越封一笑,笑容中包含了“怎样,没给你丢脸”的意思。
再回过头一看,周围不知怎么冒出来好些人,看样子都是那刘公子的手下。
“臭小子,说什么呢!”说罢就要过来推我,我哪里是随便被人推的角儿,我立即就往后跳了一步,与越封并肩而立。
越封果然不是盖的,冷冷地说道:“我苏跃出来混,靠的就是三样东西—够狠、讲义气、兄弟多!”说罢接连竖起了四个指头,我赶忙上前,将其小拇指按了下来。
你看,帝王就是帝王,比起我那句“我要带着小风浪迹天涯,再也不回来”的口头禅,他的确是大气磅礴得多了。不由得要生出对他刮目相看的崇敬,心中顿时安定了许多。
突然人群中传来了笑声,笑得十分刻意十分洪亮,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连那台上的姑娘都不带唱曲儿了。
显然台下的热闹比台上的好瞧多了。
这刘公子家中的伙食一定不错,面色红润,额头泛着油光,肚子溜圆。他将手中的扇子插在了脑后,从人群中摇摆了出来,喝道:“我今儿倒是要瞧一瞧,谁敢在长安东关街这块儿称大哥!”
我想起越封刚刚说的那话,心中边便有了底,一手端着碗,一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抬头骄傲地说道:“我哥!”心想我可没有在这关键时刻给他丢了威风,说完满意地冲越封抬了抬眼角,他的神色却着实有些……有些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