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用张牙舞爪的表情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忧伤,偶尔却流露出一丝神伤,以显示自己的忧伤本质;第三种是觉得自己不忧伤,但一些细节总是会把他们文艺的本质暴露出来。
    总的来说,忧伤可以分成三个境界—看忧伤是忧伤,看忧伤不是忧伤,看忧伤还是忧伤。
    越封和宋流云,至少在第二个阶段,并且不断往第三个阶段上靠拢。
    流云起身对我道:“时候不早了,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吧。”
    我“嗯”了一声,并未起身,流云也不再叫我,径直往自己房间去了。
    我看着流云离去的背影,短短时间内,为自己得出了这样高深的结论颇为满意,再回想起她的话来,心底泛起一丝酸楚。
    我所期待的幸福呢?
    小时候我觉得生辰当天就是幸福的,因为师父会对我百依百顺;长大后,我觉得离家出走就是幸福的,因为师父会担心我的下落不明;后来呢,我觉得出谷就是幸福的,因为我想和师父一起看看我没有看过的世界;再后来呢,再后来他说我是公主,所以要好好呵护我……
    长阶之上蔓延的夜色,天气真冷。
    师父再也没有来过,倒是楚辛,出现了好几次。
    我起初记着师父的教导,后来也想不起他教导过我什么,只是这漫漫长夜,有人陪我玩,我倒是十分开心。
    白天练舞、晚上与楚辛说几句话,倒是十分惬意。
    上弦月慢慢变胖的时候,越封来了。
    他单手翻过石头坐凳,跳到了坐在台阶上的我的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久不见。”
    自从抱月楼一别后,我与他的确见得很少。虽然他兴趣广泛,和我重合的地方也挺多,但是他那日没出息的情形重现在了我脑海中,我是怎么也无法对他当日里将我推出去的行为释怀。
    越封却不以为意,搂着我晃了晃,完全不顾我已经拧成一团的眉头。他四处看了看,喊道:“小云,上酒。”
    我厌恶地将他手拿开,叹息了一口气道:“你当这是抱月楼?”
    宋流云却托了个托盘,上置一个酒壶,两只酒樽,走了过来,让我颇感无力。她将托盘放在台阶上,朝越封施了个礼道:“姑娘、皇上,慢用。”
    我见她脸颊上拂过一丝红晕,才想起来问道:“越封,你方才叫她什么?小……云?”
    流云瞪了越封一眼,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呵呵了两声,跟了我这么久,她这呵呵,还真是像我。
    “请她帮我上酒而已,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来,你看今日秋高气爽,满天星星亮晶晶……”我俩一起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半轮月亮,只此而已。他呵呵了两声又道,“正……正是把酒言欢的好时候,来……”说着他便给我面前斟了一杯酒,递给我道,“咱兄妹俩还没有好好喝过一次,你先干为敬吧。”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流云已经不见踪影,我看着递到眼前的酒樽,觉得江湖儿女不该磨磨唧唧。向来酒品见人品,于是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越封咧嘴笑了笑,自己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对我道:“抱月楼的庄先生先生要开讲那小公主的段子……”说着饮了一杯。
    我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伸手将越封拍了拍道:“你说你一个皇帝,怎么在抱月楼被人家那样欺负,主要是害得我……”
    他饮尽杯中酒,抬头望月,这个弧度可真是忧伤。
    “做了皇帝,就少不了要与人怄气。在家与我母亲斗智斗勇,朝廷上与那些大臣们斗智斗勇,还要与那些各国君主们斗智斗勇。与他们斗,我是皇帝,这皇帝的身份不能受气。那日我在抱月楼,并不是皇帝,受些气也无伤大雅。”
    我突然很悲伤地觉得自己错怪了越封,他这样文艺的皇帝,我着实不该与他怄气。想他这番话,与那日里流云同我说的,两人越看越是般配。
    “你那舞,练得如何了?”越封问道。
    “凑合吧。”我给他斟满了一杯。
    越封点点头道:“我今儿是有事情来找你,可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什么事情了,我们喝!”
    于是我与他勾肩搭背,花前月下,你一杯来我一杯……
    “我打小就希望自己有个妹妹,有好吃的分她一半,有好玩的带她一块儿,就像我们那日去抱月楼,我带她去长安街市,像普通人那样……”越封搂着我,醉意十足。
    这些话却让我心里暖和,师父与我是师徒情,我的爱情和亲情中一片空白。越封的这番话,的确给我空白的某块地方,增加了一抹温暖的色彩。
    “那庄先生的说书段子真好听,但他说的那些皇家秘史,总让我觉得是在听戏。我也希望像他书中所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现实是,我与韩洛打了个赌,赌注便是这尊皇位。可惜我年少无知,原以为自己赢了,其实在这个偌大的大明宫中,输了一辈子……”越封喝光了酒樽中的残酒,又倒了倒,发现没有了,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青铜杯子扔了出去,拿起酒壶,便往嘴里灌。
    我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与他一起蹲在了台阶上:“谁都有年少无知的时候,不必介怀。”
    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看了看我:“我没有无知过,我母后说我很灵光的。”
    我对他的同情如同一粒种子,已经生根发芽。我仰头看今夜的月亮:“你若真这样觉得,也挺好的。”
    越封恨恨地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诅咒你跳舞的时候把脚崴了。”
    ……
    我与越封在这个深蓝的夜色中一杯接一杯,然后各自开始胡言乱语,事后回忆起来,只记得了些片段—“活宝,你看那月亮,像不像流云,很冷很刻板,有时候逗逗她是不是格外有意思些?每当我看见她那样,我就忍不住……”他说着就走到了庭院之中,踩着花瓣,走路有些颠簸。
    我连忙扶住他:“这月亮长得分明像我那师父,从来只把我当做徒弟的师父,哪里像流云了?我看,我看你这是动了凡心呀……”结果明明见他在眼前,却扶了个虚影,自己踉跄了一下。
    越封冲我笑了笑,搭我一把手,将我扶在了庭院一边的石凳上:“今天你真是好运气,我……我给你显露显露身手。”说罢从树上残忍地折断了一截树枝,在庭院中间就开始舞了起来。
    我坐着有些累,干脆就手支着头半躺在石凳子上,一手持着青铜三角酒樽,看着越封自我感觉良好的表演,时不时地提问提问:“你这摇摇晃晃的,是剑法需要,还是你站不稳啊?”
    越封晃了几步,投给我一束严肃的目光道:“这是我越封开创的—醉剑,如何?”说罢一个回转,摆了一道,“你倒是说说,这剑使得如何?”
    “好剑”两个字被我生生咽了下去,我想我千万不能打击他,今晚他对我说了那么多心里话,我们还一起喝了酒,就是朋友了:“我师父,你知道的那个,真是甩你几条街了……”说罢我觉得自己真是醉了,酒后吐真言大概就是如此了。
    越封甩掉了手中当做剑用的树枝,往我这里走,他走路的样子让我有些眼花:“你说我动了凡心,其实你……”说罢他就扑通一声倒在了院子中。
    我啧啧了两声,觉得他这醉相真是难看,放下了支着头的手,一不小心,从石凳上跌到了草坪上。浑身燥热,倒觉得这草坪反而清凉得很,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一边想喊流云再上点酒来,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眼前有个黑影越发靠近,忍不住偏头看去。
    那人却是脚在上,头在下,走到我这里俯下身子,一把将我扶了正,目光落在了我手中的酒樽上,我想他定是来抢我酒的,一边摇着头一边努力往石凳子上面爬去。果然他掰开我的手,叹了口气,将那杯子随意扔在了草坪上,然后一把将我横着抱了起来。我这才在迷糊中看见那个熟悉的似乎是那人与生俱来的眼罩,萱草的香味弥漫开来,像我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城。
    我摸了摸那人的眼罩,然后冲他笑了笑:“讨厌……”
    那人的嘴角扯了扯,这感觉再熟悉不过,多少次我贪玩在林子中睡着,他也是这样将我抱回去的。
    我将脑袋放心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蹭了蹭:“下次……下次,我们……我们……”
    “我们什么?”那声音轻轻问道,有热气在我耳根蔓延,只觉得身体某处突然腾起火来,然后一把将他脖子扣住,用力道,“喝酒!”
    然后这些就成了我记忆中的片段,像我第二日睁开眼时候看见的日光,洒进这寝殿青砖之上的斑驳光影,串不成行。
    床榻尽头站着流云,看见我睁开眼睛,恭敬道:“方才有公公传话来,太后今日见您。”
    我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头眯着眼看了看她,“嗯”了一声,流云便赶紧过来伺候我洗漱。
    藕色荷叶暗纹的广袖长衫显示着这次会面的重要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回过神来道:“太后怎么现在才见我?”
    流云摇了摇头,一边仔细帮我修饰发髻,一切准备妥当后,才在门外久候的小太监带领下,一路前行,连流云都不得陪我。
    碧蓝的天空被长乐宫的飞檐分割成两片,我站在大殿之外百般无赖地看着斗拱上的图案,听见殿内偶尔传来的人声。
    长乐宫,未央长乐,长乐未央……真是帝王家美好的向往。
    长公主当年居住在未央宫,如今这长乐宫是太后居住,想来无论是先皇还是当今的皇帝,对这两位女子,都是深爱之切。
    不一会儿,那带我来的小太监弓着腰请了我进去。
    大殿之上,红毯台阶的尽头坐着一位妇人,穿着暗红色的大褂,高云发髻,金色步摇,与殿堂内的金碧辉煌交相辉映,彰显着她女主人的地位。
    “你就是苏长安?”她从案上拿起青釉茶杯,吹了吹茶面,从氤氲中投过她的视线,丹凤眼,分外妩媚。她的声音有着岁月积淀的沉着,听不出情绪,却从她的一举一动中,让我本能地竖起防备,往后退了退。
    师父从我身后,上前了一步,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头冲我微微上扬嘴角。我心中才有些安定,停住了后退的步伐,想这女人的气场真是好强。
    我扭头问师父:“苏长安是谁?”
    一边的越封痛苦地单手捂了捂脸,无奈地问师父道:“我说,你没有告诉她她叫什么,就这么一直小十三地喊着?”
    我生气地瞪了一眼越封,师父是只有我可以说的,你有哪门子的资格来指责?结果在我的干瞪眼中,等到了师父一声—“嗯。”
    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油然而生。
    “是我。”我抬起头,想她虽然是这天下主人的母亲,但终究也是个母亲。
    她放下杯子,笑得恰到好处,这样的笑容得经历过多少场面才能练就出来—礼貌、亲和、平等,却有种充满了距离感的威严,不容侵犯。
    真是个出色的政治家。
    “好久不见了,走过来些,让哀家瞧瞧。”她从绸缎广袖中露出手,冲我招了招。
    “你过来看就是了。”我抬起头对她道。
    她悬在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