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什么?茶叶在桌上呢。”婆婆说。
    “有没有波雷奥?”我捂著胃。
    “又要吃草药?胃不好?”婆婆问。
    我靠在婆婆的肩上不响。
    “住多久?”婆婆问。
    “一星期。”我说。
    “去打电话。”她推推我。
    “快十点了,打给谁嘛!”我叹了口气。
    “哥哥姐姐他们总是要去拜访的,你去约时间。”婆婆缓缓的说。
    “我不!要看,叫他们来看我!”我说。
    门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婆婆微笑了,说∶“卡门和伊丝帖说是要来的,给你
    一打岔我倒是忘了。”
    走廊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灯一盏一盏的被打开,两张如花般艳丽的笑脸探在
    厨房门口,气氛便完全不同了。
    “呀━━”妹妹尖叫起来,扑上来抱住我打转。
    姐姐卡门惊在门边,笑说∶“嗄!也有记得回来的一天!”
    接著她张开了手臂将我也环了过去。
    “这么晚了才来!”我说。
    “我们在看戏呢!刚刚演完。”妹妹兴高采烈的喊著。
    荷西过世后我没有见过妹妹,当时她在希腊,她回马德里时,我已在台湾了。
    “你还是很好看!”妹妹对我凝视了半晌大叫著又扑上来。
    我笑著,眼睛却是湿了。
    “好,echo来了,我每天回家来陪三件黑衣服吃饭。妈妈,你答不答应呀
    ?”妹妹又嚷了起来。
    “我叫她去看其他的哥哥姐姐呢?”婆婆说。
    “啊!去你的!要看,叫有车的回来,echo不去转公共汽车。”
    “喂!吃饭!吃饭!饿坏了。”卡门叫著,一下将冰箱里的东西全摊了出来。
    “我不吃!”我说。
    “不吃杀了你!”妹妹又嚷。
    公公听见声音挤了过来,妹妹走过顺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脸∶“好小孩,你媳妇
    回来该高兴了吧!”
    我们全都笑了,我这一笑,妹妹却砰一下冲开浴室的门在里面哭了起来。
    妹妹一把将浴室的门关上,拉了我进去,低低的说∶“你怎么还穿得乌鸦一样
    的,荷西不喜欢的。”
    “也有穿红的,不常穿是真的。”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讲话?”她紧张的又问。
    “这里不行,去卡门家再说。”我答应她。
    “不洗澡就出来嘛!”卡门打了一下门又走了。
    “echo,记住,我爱你!”妹妹郑重其事的对我讲著。二十二岁的她有著
    荷西一式一样的微笑。
    我也爱你,伊丝帖!荷西的手足里我最爱你。
    “明天我排一整天的戏,不能陪你!”卡门咽著食物说。她是越来越美了。
    “演疯了,最好班也不上了,天天舞台上去混!”婆婆笑说。
    “你明天做什么?”卡门又问。
    “不出去,在家跟爸爸妈妈!”我说。
    “我们要去望弥撒的。”婆婆说。
    “我跟你去。”我说。
    “你去什么?echo,你不必理妈妈的嘛!”妹妹又叫起来。
    “我自己要去的。”我说。
    “什么时候那么虔诚了?”卡门问。
    我笑著,也不答。
    “echo是基督教,也望弥撒吗?”婆婆问。
    “我去坐坐!”我说。
    吃完了晚饭我拿出礼物来分给各人。
    卡门及伊丝帖很快的便走了,家中未婚的还有哥哥夏米叶,都不与父母同住了
    。
    我去了睡房铺床,婆婆跟了进来。
    “又买表给我,其实去年我才买了一只新的嘛!荷西葬礼完了就去买的,你忘
    记了?”
    “再给你一个,样式不同。”我说。
    没有,我没有忘,这样的事情很难忘记。
    “你━━以后不会来马德里长住吧?”婆婆突然问。
    “不会。”我停了铺床,有些惊讶她语气中的那份担心。
    “那幢迦纳利群岛的房子━━你是永远住下去的罗?当初是多少钱买下的也没
    告诉过我们。”
    “目前讲这些都还太早。”我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如果你活著,住在房子里面,我们是不会来赶你的,可是一旦你
    想卖,那就要得我们同意了,法律怎么定的想来你也知道了。”婆婆缓缓的又说。
    “法律上一半归你们呀!”我说。
    “所以说,我们也不是不讲理,一切照法院的说法办吧!我知道荷西赚很多钱
    ━━”“妈妈,晚安吧!我胃痛呢!”我打断了她的话,眼泪冲了出来。
    不能再讲了,荷西的灵魂听了要不安的。
    “唉!你不肯面对现实。好了,晚安了,明天别忘了早起望弥撒!”婆婆将脸
    凑上来给我亲了一下。
    “妈妈,明天要是我起不来,请你叫我噢!”我说。
    终于安静下来了,全然的安静了。
    我换了睡袍,锁上房门,熄了灯,将百叶窗卷上,推开了向著后马路的大窗。
    微凉的空气一下子吹散了旅途的疲劳,不知名的一棵棵巨树在空中散布著有若雪花
    一般的白色飞絮,路灯下的黑夜又仿佛一片迷镑飞雪,都已经快五月了。
    我将头发打散,趴在窗困上,公寓共用的后院已经成林。
    我看见十三年前的荷西、卡门、玛努埃、克劳弟奥、毛乌里、我,还有小小的
    伊丝帖在树下无声无影的追逐。
    ━━进来!荷西!不要犹豫,我们只在这儿歇几天,便一同去岛上了。
    ━━来!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了。
    梦中,我看见荷西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手中捧著一本用完了的练习簿。
    “妈妈!再不买新本子老师要打了,我没有练习簿━━”“谁叫你写得那么快的!
    ”婆婆不理。
    “功课很多!”小孩子说。
    “向你爸爸去要。”妈妈板著脸。
    小孩子忧心如焚,居然等不及爸爸银行下班,走去了办公室,站在那儿嗫嚅的
    递上了练习簿,爸爸也没有理他,一个铜板也不给。
    七岁的孩子,含著泪,花了一夜的时间,用橡皮擦掉练习簿的每一个铅笔字,
    可是老师批改的红笔却是怎么也擦不去,他急得哭了起来。
    夜风吹醒了我,那个小孩子消失了。
    荷西,这些故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们,我给你买各色各样的练习簿
    ,放在你的坟上烧给你。
    婚后六年日子一直拮据,直到去年环境刚刚好转些荷西却走了。
    梦中,总是一个小孩子在哭练习簿。
    我的泪湿透了枕头。
    “echo!”婆婆在厨房缓缓的喊著。
    我惊醒在伊丝帖的床上。
    “起来了!”我喊著,顺手拉过箱子里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嗳呀!太晚了。”我懊恼的叫著往洗澡间跑。
    “妈妈!马上好。”我又喊著。
    “不急!”
    我梳洗完毕后快速的去收拾房间,这才跑到婆婆那儿去。
    “你不是去教堂?”婆婆望了一眼我的衣著。
    “噢,这个衣服━━”我又往房间跑去。
    五月的天气那么明媚,我却又穿上了黑衣服。
    “实在厌死了黑颜色!”我对婆婆讲。
    “一年满了脱掉好罗!”她淡淡的说。
    “不是时间的问题,把悲伤变成形式,就是不诚实,荷西跟我不是这样的人!
    ”
    “我不管,随便你穿什么。至于我,是永远不换下来的了。荷西过去之后我做
    了四套新的黑料子,等下给你看。”婆婆平和的说,神色之间良没有责难我的意思
    。
    公公捧著一个小相框向我走来,里面有一张荷西的照片。
    “这个相框,花了我六百五十块钱!”
    “很好看。”我说。
    “六百五十块呀!”他又说了一句。
    六百五十块可以买多少练习簿?
    “你们好了没有?可以走了吧!”公公拿了手杖,身上又是一件黑外套。
    “啊!我们三个人真难看。”我叹了口气。
    “什么难看,不要乱讲话。”公公叱了我一句。
    星期天的早晨,路边咖啡馆坐满了街坊,我挽著公婆的手臂慢慢的走向教堂,
    几个小孩子追赶著我们,对我望著,然后向远处坐著的哥哥姐姐们大喊∶“对!是
    echo,她回来啦!”
    我不回头,不想招呼任何人,更受不了别人看我的眼光。
    黑衣服那么夸张的在阳光下散发著虚伪的气息。
    “其实我不喜欢望弥撒。”我对婆婆说。
    “为什么?”
    “太忙了,一下唱歌,一下站起来,一下跪下去,跟著大家做功课,心里反而
    静不下来。”我说。
    “不去教堂总是不好的。”婆婆说。
    “我自己跟神来往嘛!不然没人的时候去教堂也是好的。”
    我说。
    “你的想法是不对的。”公公说。
    我们进了教堂,公公自己坐开去了,婆婆与我一同跪了下来。
    “神啊!请你看我,给我勇气,给我信心,给我盼望和爱,给我喜乐,给我坚
    强忍耐的心━━你拿去了荷西,我的生命已再没有意义━━自杀是不可以的,那么
    我要跟你讲价,求你放荷西常常回来,让我们在生死的夹缝里相聚━━我的神,荷
    西是我永生的丈夫,我最懂他,忍耐对他必是太苦,求你用别的方法安慰他,补偿
    他在人世未尽的爱情━━相思有多苦,忍耐有多难,你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