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天
    空里如梦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著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著快乐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说
    ∶“快许十二个愿望,心里重复著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著说
    ∶“新年快乐!”然后轻轻一吻。
    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
    良不太吉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匣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他
    ,他的眸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著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罗!”
    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一路上走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手紧紧交握著,好像要将彼此的生命握进永
    恒。
    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
    ,我怕得悲伤。
    不肯在租来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一车子。清晨六时
    的码头上,一辆小白车在等渡轮。
    新年没有旅行的人,可是我们急著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关了一年的家,野草齐膝,灰尘满室,对著那片荒凉,竟是焦急心痛,顾不得
    新年不新年,两人马上动手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给花洒水,送电报的朋友在木
    栅门外喊著∶“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的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电
    报总使人心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
    我胡乱签了个名,一面回身喊车房内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给我看。”荷西一把抢了过去。
    原来是新工作来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报到。
    只不过几小时的光景,我从机场一个人回来,荷西走了。
    离岛不算远,螺旋桨飞机过去也得四十五分钟,那儿正在建新机场,新港口。
    只因没有什么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岛,大的渡轮也就不去那边了。
    虽然知道荷西能够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著小箱子离家,仍然使
    我不舍而辛酸。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过了一星期漫长的等待,那边电报来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来,我们住旅馆。”
    刚刚整理的家又给锁了起来,邻居们一再的对我建议∶“你住家里,荷西周末
    回来一天半,他那边住单身宿舍,不是经济些嘛!”
    我怎么能肯。匆忙去打听货船的航道,将杂物、一笼金丝雀和汽车托运过去,
    自己推著一只衣箱上机走了。
    当飞机著陆在静静小小的荒凉机场时,又看见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两座黑里
    带火蓝的大山。
    我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说不出的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
    荷西一只手提著箱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机场外面走去。
    “这个岛不对劲!”我闷闷的说。
    “上次我们来玩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不晓得,心里怪怪的,看见它,一阵想哭似的感觉。”我的手拉住他皮带上
    的绊扣不放。
    “不要乱想,风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刚刚赶上看杏花呢!”
    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又安慰似的亲了我一下。
    只有两万人居住的小城里租不到房子。我们搬进了一房一厅连一小厨房的公寓
    旅馆。收入的一大半付给了这份固执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经开始请客了,婚后几年来,荷西第一回做了小
    组长,水里另外四个同事没有带家眷,有两个还依然单身。我们的家,伙食总比外
    边的好些,为著荷西爱朋友的真心,为著他热切期望将他温馨的家让朋友分享,我
    晓得,在他内心深处,亦是因为有了我而骄傲,这份感激当然是全心全意的在家事
    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
    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著海,守著家,守著彼此。每听
    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著来的,不能慢慢的走吗?六年一瞬,
    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的
    葡萄酒,再送一满怀的鲜花。
    我们也是记恩的人,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田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弯腰
    帮忙收获。做热了,跳进蓄水池里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便是
    不肯松手。
    过去的日子,在别的岛上,我们有时发了神经病,也是争吵的。
    有一回,两人讲好了静心念英文,夜间电视也约好不许开,对著一盏孤灯就在
    饭桌前钉住了。
    讲好只念一小时,念了二十分钟,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表,再念了十分钟,
    一个音节发了二十次还是不正确,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
    己人的,看见他的动作,手中的原子笔啪一下丢了过去,他那边的拍纸簿哗一下摔
    了过来,还怒喊了一声∶“你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骂重话,我呆了几分钟,也不知回骂,冲进浴室拿了剪刀便绞头
    发,边剪边哭,长发乱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进来,看见我发疯,竟也不上来抢,只是倚门冷笑∶“你也不必这种样
    子,我走好了。”
    说完车钥匙一拿,门砰一下关上离家出走去了。
    我冲到阳台上去看,凄厉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哪里肯停下来,车子唰一下
    就不见了。
    那一个长夜,是怎么熬下来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著离家的人身上没有钱,
    那么狂怒而去,又出不出车祸。
    清晨五点多他轻轻的回来了,我趴在床上不说话,脸也哭肿了。离开父母家那
    么多年了,谁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对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
    设防的啊!
    荷西用冰给我冰脸,又拉著我去看镜子,拿起剪刀来替我补救剪得狗啃似的短
    发。一刀一刀细心的给我勉强修修整齐,口中叹著∶“只不过气头上骂了你一句,
    居然绞头发,要是一日我死了呢━━”他说匣这样的话来令我大恸,反身抱住他大
    哭起来,两人缠了一身的碎发,就是不肯放手。
    到了新的离岛上,我的头发才长到齐肩,不能梳长辫子,两人却是再也不吵了
    。
    依山背海而筑的小城是那么的安详,只两条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们从不刻意结交朋友,几个月住下来,朋友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他们对我们
    真挚友爱,三教九流,全是真心。
    周末必然是给朋友们占去了,爬山,下海,田里帮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个
    老学校,深夜睡袋里半缩著讲巫术和鬼故事,一群岛上的疯子,在这世外桃源的天
    涯地角躲著做神仙。有时候,我快乐得总以为是与荷西一同死了,掉到这个没有时
    空的地方来。
    那时候,我的心脏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压迫来,绞痛也来。小小一袋菜场
    买回来的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气提上四楼。
    不敢跟荷西讲,悄悄的跑去看医生,每看回来总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的时间,那一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阳
    台上,对著大海,半杯红酒,几碟小菜,再加一盘象棋,静静的对弈到天上的星星
    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们走路去看恐怖片,老旧的戏院里楼上楼下数来数去只有五个人,铁
    椅子漆成铝灰色,冰冷冷的,然后迷雾凄凄的山城里一群群鬼飘了出来捉过路的人
    。
    深夜散场时海潮正涨,浪花拍打到街道上来。我们被电影和影院吓得彻骨,两
    人牵了手在一片水雾中穿著飞奔回家,跑著跑著我格格的笑了,挣开了荷西,独自
    一人拚命的快跑,他鬼也似的在后面又喊又追。
    还没到家,心绞痛突然发了,冲了几步,抱住电线杆不敢动。
    荷西惊问我怎么了,我指指左边的胸口不能回答。
    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楼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两人握著手静静醒到天
    明。
    然后,缠著我已经几年的噩梦又紧密的回来了,梦里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什
    么令我害怕的地方,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
    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的从梦魅里逃出来,发觉手被荷西握著,他在身畔沉睡
    ,我的泪便是满颊。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个生死的预告。
    以为先走的会是我,悄悄的去公证人处写下了遗嘱。
    时间不多了,虽然白日里仍是一样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这份预感是不是也传
    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机器坏了一个螺丝钉,只修两小时,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
    麻烦的脱掉潜水衣就往家里跑,家里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
    店铺问过去∶“看见echo没有?看见echo没有?”
    找到了什么地方的我,双手环上来,也不避人的微笑痴看著妻子,然后两人一
    路拉著手,提著菜篮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时候了。
    总觉相聚的因缘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