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迁怒的迟疑都不曾升起。
    听着如此,这些日子来始终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对方的西门晔终于难得地投以了嘉许的一瞥,而在片刻沉吟后、接续着又道:
    「我本就有意不日南下,如今有此一折,出城多半也是今晚明晨的事儿了。这段日子辛苦你了……之间的事除父亲外万勿同人提起。回去吧。」
    「属下遵命。」
    以连城对西门晔的景仰尊崇,即便心下惊诧不舍,对主子的逐客之言却也只有颌首应命的份……只是思及早前的那番骚动,一声应罢本当就此离去的他却在转身前有了片刻迟疑,而在几度挣扎后、有些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那个……属下冒昧,不知凌少侠他……可还安好么?」
    这一问,也不知针对的是陆涛的事儿、又或是先前二人那番「纠葛」?听他提起凌冱羽,西门晔原先带着嘉许的眸子瞬时化作寒冰,却又在半晌沉默后,勾起了一个连城从未见过的、带着满满苦涩的笑。
    「他不会有事的。」
    他低声道,语调却已添染上深深自嘲:「至少……有人会让他没事的,一定……」
    言罢,西门晔也未再解释什么,一个旋身便即推门回到了屋中。那没于门后的背影令瞧着的连城心下忧思更甚,却因清楚自己无论在任何方面都帮不上忙而只得一个行礼,按着主子先前的吩咐就此离开了小院。
    也在此间,心思已定的西门晔回到屋中正待收拾行囊,却见先前本自熟睡着的凌冱羽不知何时已然醒转,正靠坐于床畔略显茫然地望着前方……入眼的情景令西门晔胸口一紧,却只能强自压抑下瞬间弥漫开的酸涩,提步上前张臂轻搂住了那在此刻显得异常单薄的身子。
    「……要离开了么?」
    被他收揽入怀中的同时,本自沉默着的青年双唇轻启,音声却是听不出一丝起伏的平静……如此反应让听着的西门晔胸口疼痛愈甚,却仍只得缓下了音调柔声道:
    「嗯……咱们去九江。」
    「九江……么?」
    「不错。白冽予日前在擎云山庄九江分部一战扬名,如今多半也仍在那儿处理各式应酬和安抚人心。你我就此前去,应该还能遇上才是。」
    「……嗯。」
    「你想怎么做?再歇息一晚,或是就此离开?眼下离城门关闭还有一个时辰,加紧些收拾兴许还能赶得及。」
    「那就离开吧……」
    埋首于男人怀中的青年低声应道,音调却已有了片刻的微滞与艰涩:「已经够了……这京城、这一切……」
    「冱羽……」
    听着那清悦依旧、如今却异常破碎的嗓音,饶是西门晔已竭力压抑,却终仍是难以自禁地一个使力、将怀中青年的身子再无一丝空隙地锁入了怀中——
    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不论是西门阳、抑或是其背后的海天门……今日所作所为,来日他都必将令他们百倍以偿!
    【第十六章】
    擎云山庄二庄主白冽予以一挑十二、大败了来袭九江分部的十三联会——这个彻底震撼了整个江湖的战果,仅仅半个多月的光景便连同王长生的评语传遍了大江南北。
    多年来被视作累赘的人物,竟是擎云山庄最强也藏得最深的一着暗棋,自然让所有初闻此事的人大吃了一惊——更别提这着「暗棋」还是未及而立便已得窥宗师门径的天才人物了。尽管认为这种说法纯粹是擎云山庄的炒作和夸大的大有人在,却依然改变不了这连番震撼所带来的冲击。
    ——至少,那些因行云寨的覆灭而在立场上有所摆动的组织势力们,都不免为此重新回头审视起了和擎云山庄之间的关系。
    一个宗师级高手对一方组织意味着什么,单从关清远身上便可得到最好的例证……昔年擎云山庄之所以可以从无到有、一路发展到得以与流影谷这个庞然大物相提并论,同时拥有白毅杰和莫九音等二位宗师坐镇便是一大主因。其后白毅杰虽然亡故,但北谷东庄间均衡之势已成,西门暮云又借故隐遁不出,这才将先前的局势继续延续了下去。
    直到行云寨的覆灭。
    尽管擎云山庄在这件事上所受的影响远不如外人所以为的大,可对不明真相的某些墙头草而言,有行云寨灭亡在先、流影谷与柳林山庄结盟在后,东庄擎云风光不再已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心思自也不免活络了起来……就算没胆子明目张胆地相抗,做些小手脚、同北边通通气之类的举动却是少不了的。再加上先前喧腾一时的白冽予失踪事件,更令某些野心勃勃之辈自以为得了机会,就算不像十三联会那样傻到在有心人的煽动下率先蹦到了台前,却也多有暗中谋划串联之举,只待时机一至,便将反弋对付依附多年的擎云山庄。
    可九江分部的那场闹剧——考虑到那些「高手」在大庭广众下活跃的时间还不到一刻钟——却无异于一记重锤,将他们由才刚萌发的美梦中彻底打了醒。
    若那个「咸鱼翻身」的天下第一美人只是个单纯的武夫,这些人也只需熄了才刚升起的心思,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回过头安分做人即可……但事实却非如此。
    那场荒谬的挑战之后,白冽予处理十三联会的雷霆手段,彻底震慑了范围内的各大势力。
    就如同合兴会和荆刀门的一夕陷落一般,甚至在「远征军」落败的消息得以传回各自门派之前,擎云山庄原本为寻主子而散落各方的人马便已先一步集结完毕、就此杀上了门……不过数日的光景,被端了老巢的十三联会便彻底成了历史,十三联会之一的合兴会,亦同。至于杀鸡儆猴的那群猴,则全在白冽予的支持示意下推举出了一批新的主事,一举由怀着野心的墙头草彻底蜕变为擎云山庄最坚定的支持者;而那些曾胸怀大志、如今却深刻体会到「成王败寇」四字的一流高手,除了少数被视为可造之材而给召入了擎云山庄外,其余则全给用来充实了总部的地牢。
    白冽予这连番清算不仅占尽了「理」字,更处处抢得先手……如此心计手段,再加上山庄在这些行动中所展现出的实力,自然让那些曾有过异心的组织门派彻底吓破了胆——和白二庄主所展露的武学造诣和心计手段相比,理应更具意义的、擎云山庄与碧风楼结盟之事,却反倒不那么显眼了——也没等擎云山庄做出什么宣示便已接连带着丰厚的礼物登门赔罪,甚至还有带着投名状用以证明自己确实是受「小人」蒙骗的,姿态之低委实令人惊叹。
    可让人头痛的是:这些人碍于地缘或某些心思之故,只有不到四分之一是径直前往擎云山庄总部表忠心的,余下的则全挤到了九江分部去……偏生九江分部的人力本就远不若总部那般充裕,这番「万国来朝」自然让整个分部彻底忙翻了天,身为当事人的白冽予更是难得浮生半日闲。
    ——这些「来朝」的人里值得擎云山庄二庄主亲自接见的虽然不多,但他毕竟还有被迫搁了近两个月的职司得担起,又得谋划出一个加重山庄控制力的方案,以及公开宣布结盟后必将免不了的结盟大典,诸般事务相加下,饶是以白冽予之能,在连着一个多月的忙碌后也多少有了几分吃不消。
    便如现下。
    「唉……」
    扫了眼不知第几封的表罪信函,那了无新意的内容让擎云山庄二庄主心下一阵厌烦、连思考都不曾就直接将信扔入了早已爆满的字纸篓里。
    在他和煜给关在船上不见天日那段时间里,海天门确实派出了不少喽啰到位于山庄势力范围内的组织门派进行煽动,他之所以将这些信函逐一看过,便是为了从中找出有助于顺藤摸瓜觅得海天门行踪的线索……只是实力足以让海天门登门拜访的势力毕竟只是少数,却有一堆连个二流好手都没有的所谓「门派」也赶着风潮前来赔罪,再添上那些个满脑子江湖梦、不管不顾地长跪于九江分部前拜求白冽予收徒的……他手头等待处理的事情本就多到不像话,如今又冒出了这一遭,虽不至于真的发疯抓狂,平日的沉静淡然却已再难维持。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这些甚至不乏表爱言词的无聊文书,会否也是海天门用来瘫痪他工作的阴谋?若不是想稳定湘鄂一带的情势兼挖出海天门在南方的布置,白冽予早就包袱款款回到山庄去,让山庄里比九江分部充足无数倍的人手和下属去处理这诸般繁琐杂物了。
    ——虽说……以眼下的情况,若回到山庄去,便意味着必须与煜暂时分别好些时日了。
    思及这些日子来令他如鲠在喉的另一件事,身上背负着「年轻一辈第一高手」、「天下第一美人」、「擎云山庄第一把交椅」等诸般响亮名头的俊美青年禁不住又是一阵长叹。
    作为一介闲云野鹤的柳方宇,和身为碧风楼楼主的东方煜自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虽说碧风楼在蜀地之外的行动向来都十分隐蔽,但那些位处湘鄂一带的门派和蜀地本就少不了沟通往来,东方煜自个儿又是交游广阔之辈,两者相加下,却是让这位碧风楼楼主和自家**遭受了相同的命运。
    当然,若只是这样,二人以「商讨结盟之事」为由一起打包回擎云山庄也就是了,却是无须如此烦恼的。无奈二人先前给关清远擒获的事让碧风楼的一众长老团彻底吓破了胆,不将东方煜拖回成都「供奉」起来便已是极限,近期内却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让自家楼主继续怠忽职守了。也就是说,若白冽予打算回擎云山庄,彼此暂分两地便是必然的结局了。
    可在由莫叔那儿得到关于双炼及枯海诀的具体情报之前,犹有余悸的他却是说什么也不敢轻离东方煜身边的。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不外如是。
    禁不住又一声长叹后,白冽予瞥了眼左手边如山般将成为垃圾的信函,终于暂时放弃了继续奋战的打算、起身出了书房。
    夏末秋初,便已是华灯初上,九江的天候也仍带着几分褪不去的炎热。尽管以白冽予寒暑不侵的体质,还不至于因此而满头大汗,可迎着那略显燥热的阵阵薰风、本就有些烦躁的心绪却是不免又乱上了几分。
    察觉到自身的状况,向来以冷静处事为第一要务的青年心中一凛,当下正待好生调息一番稳定心绪,不想一阵脚步声却于此时入了耳……直朝己奔来的熟悉跫音令无双容颜之上一抹淡笑勾起,但紧随而至的、那混杂在阵阵薰风间的浓烈脂粉香气,却令那方显露的笑意转瞬消逝无踪。
    白冽予微微眯起了那双近月来迷倒太多人也吓倒太多人的幽眸,而在瞧见那由远而近、理所当然地张臂朝自己拥来的身影后,一个侧身轻轻巧巧地避了开。
    而如此反应,自然大大出乎了来人——东方煜的意料之外。
    「冽?」
    没想到自己竟会扑了个空,犹自张着双臂的碧风楼楼主先是一阵错愕,却旋即因忆及了什么而猛地苍白了脸色,半是仓皇半是焦急地开了口:
    「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陪他们喝了几杯就走了,绝对没——」
    「我知道。」
    不想那急切辩解的话语未完,便给青年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的三字打了断。二度出乎意料的反应让面对着的东方煜不由得为之一怔……他看了看彼此间微妙的距离,又看了看自个儿的衣着,而在片刻思量后、试探性地问:
    「那……是香味?」
    「……算是吧。」
    而伴随着模棱两可的答案道出的,是今夜第四度的叹息。
    白冽予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于小题大作了。只是他心绪本就有些不稳,出来透透气又遇上吃花酒回来的**,即便清楚对方已经用尽一切可能摆脱了脂粉堆温柔乡,胸口却仍起了几分理所当然的不快。
    若在平时,这样的情绪要平息也就是三两下的功夫;但此时、此刻,他已忙了不知多少个时辰、和**也有这「不知多少个时辰」未曾见到,自然对那一身的浓烈脂粉香难以忍受了——毕竟,那意味着曾有至少两名以上的女子以身紧紧贴在**身畔。
    只是他丢了个模糊的回答后便沉默不言,却是让另一头的东方煜彻底陷入了进退不得的窘境——他一方面想关切此刻明显情绪不稳的青年,一方面却又畏惧着衣上残留的香气会让情况更形恶劣——好在这样的僵持并没有延续太久的时间。但见前方伫立着的青年一个颔首,下一刻,如蒙大赦的碧风楼楼主已然一个大步上前,将**的身子迎入了自个儿空置多时的胸怀之中。
    「对不起,冽……」
    他低声道,语音近乎呢喃:「我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将半个醉红楼的歌妓和花魁都请到了府上,所以……」
    所以才会一时不察地落入了那如今对他已算不上温柔乡的脂粉堆中;所以才会在试图摆脱那堆莺莺燕燕时不慎沾染了这一身浓烈的香气。
    只是这些个解释的话语,却终究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