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早些起事;第三封,芥说,若我起事,杀了王与荇,日后他登大宝,定然封我做千骑将军,万户之侯!”
    芥瘫坐在地,额上忽然生出了汗珠,他不敢置信,大吼道:“我从未和你通过这样的信,季裔,你这下贱的夷人杂种,怎么敢这么冤枉我!”
    季裔大踏步上前,拖着的锁链上全是血迹。他拽住芥,冷笑道:“我是不是杂种,你和你娘最清楚,不是吗?”
    一旁的伯清看着如山一样的季裔,嘴唇嚅嗫许久,却说不出话。
    太傅把信件拾起,递给郑王。郑王面色复杂地看了季裔一眼,许久,才道:“是芥的笔迹。”
    芥猛地磕头,额头都渍出了血印,他惶然,撕破喉咙道:“儿臣冤枉!我从未写此信,这是,这是季裔心思歹毒,仿我笔迹,为了铲除我,为……为……”
    “为了什么?”郑王冷笑。
    荇眼底一片阴郁,不明所以地望着众人。
    芥却如同被掐住嗓子的母鸡,瞬间说不出话来,他心思一转,不停地磕头哭泣道:“这都是我母妃的主意,这是我母妃为了把我拱上世子位做的事,她最清楚我的笔迹,是她仿的,是她,是她!”
    “与王侧妃何干?!”福太傅厉声道。
    芥却喃喃道:“父王是知道的,我母妃嫉妒成性,当年王妃有孕在身,她便买通宫婢医女,在安胎药中下慢性毒药,害得王妃娘娘早亡,害得大哥早死,荇也一直体弱多病,养在别院。她一贯如此恶毒,她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与儿臣无关啊!”
    荇握紧了双手。
    朝中众人鸦雀无声,他们不确定再继续听下去会不会惹起郑王大怒,虽然这些事,聪明灵通的高位臣子早已心如明镜。
    芥神经质地望向四周的龙柱,他道:“不对,大哥没有死,大哥没有死。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公子伯清狠狠踢了芥一脚,芥又惶惑不安地闭上了嘴,望向了上位—郑王的眼中正闪过极度的痛苦和快意。
    “王侧妃谋害王妃一事,稍后孤亲审。”郑王有些疲倦地道。
    “为何现在不审?为何当年不审?您需要什么?物证还是人证?若要人证,我就是最大的人证!这些红发从未消失!”季裔悲凉地望着他,大声道,“母妃死前痛苦地呼喊着您的名字六个时辰,可是您却不去瞧她一眼,任她那样孤单地七窍流血而死。她抱着我,问我为什么,她抓着我的手,眼中的血泪好似河流一般,我担心那条河流干了,母妃便去了,我用巾帕不停地擦着她的眼泪,可是她依旧被人毒死了。她死不瞑目!”他指着荇道,“荇甚至被强制送走,没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我把那块巾帕埋在宫外的树下,我等着您问我母亲是否还留下什么遗物,我等着您忽有一日对我说,我思念王妃,我便把那块带着她的血的帕子给您看,告诉您,娘一点也不恨您,她不舍啊,那么不舍得离去,任凭血泪流干。可是,郑王殿下,您从未问过一句关于我娘的话,甚至任由王侧妃剜走我的心头肉,任由她欺辱我娘,任由她毒死我娘!”
    郑王把御案上的奏折全部砸到了季裔脸上,咬牙冷声道:“住嘴,你这妖孽没有资格唤阿湘娘!”
    季裔哈哈大笑,无限凄凉道:“对,我是红毛妖孽,我是养子季裔!”
    荇心中一痛,却收敛神色,咬牙道:“父王,请处置逆贼季裔和成芥,大哥伯清似与此事无关,还望父王明察秋毫!”
    季裔一步步走到伯清面前,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道:“你和芥不是一伙的吗?你不是受王侧妃和芥所托,来做荇身旁的细作,挑拨他同我之间的关系吗?你如何无罪,你同我一起造反,你甘做芥的走狗,我这反贼说你有罪,你怎能无罪?”
    伯清恐惧地望着他,道:“你疯了,季裔,世人皆知我同世子手足情深,又怎会去密谋与你等害他?”
    季裔大笑道:“天信你,我不信。”
    他们把一个个细作安插在他的府上,他也一一还击。
    伯清看着荇质疑的眼神,咬牙对郑王道:“季裔一派胡言,毫无证据,诋毁儿臣,请父王还儿臣公道!”
    季裔的手却瞬间放在了伯清的胸前,他眼中充满疯狂的光芒,“杀你罢了,何须证据?”
    语毕,他手鼓如擂,一捶重击,伯清僵直了身子,眼睛瞪着季裔,闷哼一声,直直倒在了地上。
    群臣哗然,大惊失色。医官赶来,打开伯清胸前的衣衫,摇摇头,惊惶十分道:“大公子五脏俱已碎裂,无法复生。”
    荇倒退了几步,直直看着季裔。季裔朝着荇走去,眼眸中充满着复杂的说不出的温情。
    郑王大喝道:“保护世子,莫让这妖孽靠近!”
    弓箭手团团围住了季裔,他却依旧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锁链,步履蹒跚,艰难地朝着荇走去。
    他听不见他的父王口中说着什么,亦听不见福太傅说些什么。他此生匆匆而来,又要匆匆而去,最后一刻,他得赶去同阿荇说最后一句话。
    不知是谁双目眯起,瞄准了季裔,放出了第一支箭。所有的箭支亦瞬间离弦。
    “不!”荇忽然怔住了,颤抖着,忽然大声开口,可声音却被箭气破空时的声音盖过。
    季裔直直看着荇,却忽然跪倒在地。他背上中了许多支箭,口中吐出了鲜血。
    荇眼中带泪,问季裔:“你想说什么?”
    季裔看着他,染了血的手从衣袖中颤抖着掏出一块巾帕,递给他,微笑道:“阿荇,我把害你的人全杀死啦。以后,你要好好当世子,当王。娘教我好好守护你,我为人粗鲁愚笨,只能做到如此。日后,便全靠你自己了。”
    他一直想着辅助阿荇,日后做荇的大将军,可是,荇不相信;他折出凤尾牡丹,悉心做出千花万艳,愿倾尽全力缔造盛世,把王位拱手予他,荇依旧不信。
    他说:“请不要忘了娘。你我生而红发,本不是娘的错。要做妖孽,我自己一人做。阿荇是王,天生的王。”
    郑王妃湘怀孕时被人下毒,拼了命生的孩儿却是红发。她痛不欲生,郑王把那小小的孩子锁进了宫殿,对外宣称早夭。他接连收养了三个儿子,才敢以养子的名义把大王子放出。王妃因着郑王殿下的爱,满怀期待,不顾受损的身体,又生了第二个儿子。
    又一个红发的孩子。
    季裔眼睛明亮,望着他,干笑了笑,凄凉地低声道:“你与父王这般设计陷害我,要杀掉我这个妖孽,我虽恨你,却无法怪你。前些日子,我救了未死的太子成婴,若他日后得势,你可求他,饶你一命。”
    那一千禁卫,若无郑王旨意,如何能毫无征兆地围攻郑王宫?他的爹爹嫌他这个妖孽知道得太多,嫌他一头红发竟是嫡长子,嫌他碍着了荇的路,若不杀掉,如他先前供词,辗转反侧。
    荇双手捂住脸,泪水却从缝隙中掉了出来。许久,他号啕大哭起来。他无法估量这个奇怪的人世,他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如此,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头黑发,如同死寂的眼珠,让他害怕,让他难过。
    季裔双手用力,拔掉了刺入胸口和四肢的箭,踉踉跄跄地朝宫外走去。他要死在他的明月身旁,那里才是他的坟墓。
    福太傅却大喝道:“抓住他!”
    宫外却忽来侍卫急报,他慌不择路,撞倒了季裔,“报!自称扶苏之人,生擒两千禁卫军,带一万弓骑兵来和殿下交涉。他说,若不放大王子成芸,便攻入郑王宫!”
    那些日子,太子殿下还很小。树上的孩子得意忘形,朝他招手道:“太子殿下,我叫成芸,喊我阿芸吧!”
    他终于想起来了。
    季裔躺在血泊中,这样想着,望着天,笑出声来。
    白衣蓝袖的少年坐在红色的骏马上。他眯眼望着城楼之上他的七王叔,和那个已经满身脏污、奄奄一息的季裔。
    “放了他。”扶苏一声叹息。
    他身后的千军万马看着城楼上的主帅,群情激昂,义愤填膺。
    “你终究……还是反了。”郑王淡淡看着季裔,轻声道,“阿芸。”
    芸是他和王妃期待着的未出世的孩子,那是他们当初整日厮磨在一起时想出来的名字。郑国有一支民歌,相传已久—“阳华之芸,入死而生,高滋芳华,洵直且侯。采其德馨,勿念花容;采其才盛,勿念花容;邦土仕国,唯彼德才,勿念花容”。
    高山深云之处,种着如我的孩子阿芸一样的高树。他直而挺拔,德馨而才盛。我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只愿他用馨德盛才,安邦定国,百死而后生。
    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
    上苍何其圣明。
    他离不开阿芸的军事天赋,却那样深深厌恶着他的容颜。
    成芸哈哈一笑,他极开怀地对着扶苏嚷道:“殿下,反得好,反得老子出了一口鸟气,反得甚好!我不敢做之事,殿下替我做了!”
    殿下?
    哪家的殿下需要让成芸这个名副其实的殿下唤一声殿下?郑王眯眼细看,却吸了一口气。
    竟是这个殿下!
    他果真如传言,还活着。
    “殿下何事造访?竟拿我国之兵士对准国君!”郑王微笑守礼,却讽刺道。
    扶苏仰头,淡道:“郑王殿下,我殷殷来此,是为您默一段策论。”
    郑王愣了愣。
    “论郑与昭。论国为郑,百万之民。三十为军,七十为民。粮存丰满,黍稷高积。近接齐楚,远对穆卫,千乘之尊,秉鹿中原。论国为郑,楚魏为盟,三年之贡,万万入宫。大郑非偶,天子之弟,宗氏一尊,八子二嫡。民富而尊,官绅吏豪,平而为民,起而为军。论国为郑,唯独明珠,论天为昭,无尊无仪。天子朽腐,百国离析,盖有起伏,狗死喘息。论郑与昭,得邦与国,粲然珠明,落死狗腹。明珠死狗,屠戮涣洗,若肉之炙,缓缓需时。吾王不耐,忍昔越忍,大国夫差,频添火薪。论郑与昭,时机已到。举国之力,可反之矣。”
    凭借举国之力,郑国可反昭了。
    嫡子之争算什么?长子之死算什么?为求郑国快速稳定,以图日后得到天子之尊,一切都是值得的。
    扶苏眉眼坦然地念完,四野鸦雀,俨然无声。
    “七皇叔,”扶苏淡笑道,“我可猜中你的心事?”
    季裔猛咳,咯出了血水,而后大笑道:“公子扶苏,妙人也。”
    郑王握紧了双手,对荇冷声道:“点烽火台,突围调兵,杀无赦!今日在场,除骏马外,一人不留!”
    扶苏握着兵符,挥手朝着城门,冷淡道:“玉符在此,攻!”
    身后千万骑士应声震天,季裔却叹道:“你何苦救我?我本就求死。”
    扶苏愣了,许久,才道:“既如此,我求死之时,你又何苦救我?”
    季裔笑了,“我不知那时你求死。”
    扶苏眼珠黑黑的,瞧着他,淡笑道:“那我也不知,此时你求死。”
    季裔眼睛亮晶晶的,他说:“我若能活,又能陪殿下做些什么?你知道,我不爱念书,从不懂声乐,书法写得很是不能入目……”
    扶苏想了想,“你总要吃饭,你又很能喝些酒,足矣。”
    他们两个无巢穴、无父母的鸟儿,经常聚在一起,啄一啄米,啜一啜酒。
    季裔哈哈笑了,他点点头,说好。
    他叹息说:“此生多遗憾,不能同穆王世子一较高下了。”
    他夺去了侍卫手中的刀,闭上了眼睛。他说:“殿下,大军将至,快走吧,快离开这里,如有来生,芸做殿下一人之将军,一人之国士。”
    扶苏望着他,风吹起了他的黑发,他心中有些极难过的东西在不断跳跃。他想大声说不要,可是,还来不及开口。
    那刀刃极薄,成芸又想起了那一碗血。他不能连累唯一待他好的亲人失去生机。
    扶苏念了很多书,活着,还有很多用。而阿芸,书念得少,除了折满园的花,把四时放在一起,做着朝朝暮暮的梦,似乎已经没有别的用。
    忽而,一阵狂风刮来。众人未反应过来,高楼之上,已多了一个身穿麻衣的少年,既高且瘦,痨病鬼一般。
    他大口一张,成芸竟瞬间被蒸发殆尽,变成了小纸片儿,在稍显阴冷的日光之下,飘飘荡荡,被吞入腹中。<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