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飞出,继而没入奚山君袖中。
    她伸手摸索他眉眼,“我知你恨我入骨,可瞧着这事实,你还是要谢我。我杀你,你方有活路。”
    她握着那簪子,垂目道:“你的聘礼,我先收下。”
    扶苏面无表情,一双明亮的眼睛却不知为何,不停地掉着眼泪,他捂着胸口,与她一指之距,面面相望。
    奚山君转目,远远看着脸色已然灰白的章大姑娘,突地笑了,弯着眼道:“你害他无妻无子,归根结底,不过是不愿与他终生为伴。姑娘莫怪本君心计,映得你是蠢了些,只是我亦在此局中,人生长短,须得试一试,才不后悔。”
    东佾退兵了,至闻聆继位,终此一生,未曾来犯。东佾答应赔偿两万被坑杀的将士家属,每人十两银。
    这场战争结束了。在史册上长久记载着,并被史官不断讽刺着的“乙申之变”,浓墨重彩的只有两桩事:一是贤武天子素爱罚人跪祠堂的癖好由此而生;二是一条人命值十两。
    扶苏沉睡了几日,做了许多梦。可是,那些梦如走马灯一般,过去了,便什么都没留下了。
    他醒来的时候,奚山君已不在,章咸之坐在他的床畔哭泣。他不明白她为何而哭泣,可是,他在最需要她那些深刻而真诚的眼泪时,她不在。
    二弟还没有醒来,但是保住了一条命。
    大夫说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二弟的伤口就会痊愈了,虽然会留下伤疤,可是行走、奔跑、欢喜、痛苦,都无碍。
    扶苏离开将军府的这一日,下起了茫茫大雪。
    章咸之赤着脚跑进了雪中,她认真而带着歇斯底里地问簪子为何在他手中。
    他掏出了那支簪子,有了胸口的熨帖,暖得润手。他回答眼前的心上人,也或者是曾经的心上人:“章姑娘,这世上,厌恶我、憎恨我、想让我死的人有很多,只因为我是百国的太子,你又何须为此耿耿于怀?可是,爱我的人,却要费尽心机,保全我的性命。虽然,这个世界,这种人寥若星辰,不,或许,只有一二人罢了。
    “卖梦者要靠龙凤之气续命。我母亲未死之时,把所有的凤气给了卖梦者。从此,那些船属于我。
    “母亲用命为我换了一条洞察先机的金船,外祖秦氏用历代忠魂换了我一条命。”
    所以,他知道他的心上人不肯嫁给他,不肯当皇后,宁愿让他无妻无子,也要做大昭唯一的女将军。
    章戟大将军老泪纵横,问道:“殿下,您当日求娶咸之,时至今日,可还愿娶她?”
    章咸之眉眼呈现出绝望,眼泪像是恐惧到极端,又像是痛苦到极端。
    他瞧着她眼中的泪水,想着,三弟生得可真好看。兴许,先前让他对她那样疯狂喜欢着的缘故,也只是少年时那份干净的关雎之梦。这样一个窈窕淑女,不入帝王家,也入别人家。
    只是,再不与他相干。
    远在千里之外的奉娘遣族中麻雀找到了将军府邸。雀鸟从天扔下一封信,来自已回了金乌的平王世子,信中寥寥数字如斯言道—三皇子数月前从酆都行至平国途中失踪,兄防之。
    他想说,那日求娶章咸之的另有其人,并不是他。他若有喜欢的女子,求娶时怎舍得要她保命的东西,只会把全世界能保住她性命的东西给她。
    梦中与婴孩时期的乔植再见,他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永远不失去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后来,临死之时,真真让他想出一个好法子。他让她们住在他的心上,走到哪里便带到哪里,记忆有多长,她们便有多么长寿。
    那么那么喜欢章咸之,许是也因一双眼。她长了一双和乔植一模一样的眼睛。可如今再看,似是自己的错觉。
    她是乔植的转世又如何?
    “齐大非偶,姑娘志向远大,非吾所能良配。”
    穆王世子整兵归国,向将军章戟辞行。花厅的角落,那幅画还静静地待着。他蹲下身,拾起来,再展开,也只是这世间无数个一瞬。
    然后,瞧着这皱巴巴的白纸上黄衣的姑娘,许久,才稳住身形。
    贴着胸口的那里,也有一幅画。几乎要了他命的画。
    画中也有一个黄衣的姑娘。
    她们生得一般模样。
    又月余,三皇子返太平都,求旨天子,聘娶金乌太守之女恒春。
    第九章 奚山卷·冠昏
    “大昭国礼,冠与婚同,吉。”
    ——《旧俗·文帝》
    扶苏回到奚山,就听闻奚山君生病了,身子发虚,正喝老母鸡汤补着,敷着块绿巾子哼哼唧唧,据说是离魂太多累着了。
    章三弟梦中的仙女、他背篓中的布偶、黄韵黄四弟,扶苏掰手指数了数。
    怎么就没累死她。
    这厮脸皮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开心地握着他的手,打量了一番,啧啧道:“瞧我儿都瘦了,此番下山三年没吃好饭吧?”
    谁是你儿啊,整天跟我抢肉抢酒你自己不清楚啊!
    扶苏几乎一口气没提上来。
    翩翩少年彻底没表情了。
    他已经不知道这厮想要什么了。或者换句话说,他和奚山君中肯定有一个人病了,然后两人还都觉得自己没病,病的是对方。
    奚山君和扶苏有些默契,都已懒提此事。这山君掏啊掏,掏出一块馒头,说后山头有个书生饿晕很久了,随你救或是不救。
    扶苏知道奚山君说每句话、做每件事,都有些企图,不会没事这么好心,他带着狐疑去后山一观,竟哑然。
    原来是真正的云简,云氏族人。
    少年穿得破破烂烂,晕在树旁,树上吊着几只翠色小猴子,一会儿晃荡着摸摸他的头,一会儿又戳戳他的脸。
    猴儿们见扶苏来了,都作了个揖,齐声道:“给君父夫君请安,这儿有块人肉。君父命我们每天喂他一粒续命的丹药,有太阳的时候拖出来晒晒太阳,说等您回来就开荤,现今您回家了,肉正新鲜着,我们便抬走蒸蒸煮煮吧。”
    晕倒的少年脸色苍白,显然饿了许久。
    扶苏抱着那些猴儿,驱它们去别处玩耍,径自把馒头撕成一条条,就水喂了云简。
    奚山君远远踱步而来,从袖口中弹出一粒赤色丹药到云简口中,又晃晃悠悠去了别处。
    约莫半个时辰,少年醒了。他口齿清楚,道自己本去书院求学,途中却被一阵黑色的妖风刮到了此处,之后便再无知觉,只觉腹中饿得厉害,这块馒头真是及时雨,救了命。
    扶苏问:“兄何时被卷到此处?”
    云简是个温柔和气的人,想了想道:“齐明十年的六月初五。”
    距此年岁,已过三庚。
    云简说兄长看着面善,又救我一命,真当以手足相待,不如我二人结拜。
    扶苏苦笑,连说拜过了,你还有二哥三哥。
    云简一愣。
    扶苏觉得脑仁儿疼,只能道:“你饿晕了,动不了,有人勤快,帮你拜了。”
    佯装散步的奚山君撑着耳朵听,听到此处,笑眯眯转头道:“好孩子,快来快来,你大哥拜不拜不打紧,本就冷心冷肠十分迟钝,只是你须得拜一拜你大嫂方好。”
    云简啼笑皆非,觉得这夫妻二人倒是十分的促狭有趣,当然,前提是少年不知道他的“新大嫂”扛着他的脸四处招摇,干了些什么。
    三人相谈甚欢,云简细问之下,方知一阵妖风,令他在山中蹉跎了整整三年,如今科举抱负皆是无望,不禁黯然。
    扶苏见他此状,心下思揣,奚山君这样一闹,如今这天下之大,怕是没这无辜的云小郎容身之处了。他正苦恼,奚山君却指了指东南方向,扶苏明了她意,便道:“平国世子与我素来有些渊源,我写一封举荐信,你去寻他,自有一番奇妙境遇,定不辜负你。”
    奚山君微微一笑,也道:“云小弟不必忧心。这世上真真假假极难分辨,妖风许是帮你躲祸也未可知。我算过你的命数,今年方才起运,鹏程万里,定有高飞之日,耐心等待便是。世人之命皆有定数,他人他国无有变动,又怎助你扶摇直上?”
    扶苏心下冷笑,这妖女言之凿凿,却不知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可她此番把他变成了云简的救命恩人,又令云简与章咸之再无缘分,如此肆意妄为,虽不知何意,但倒行逆施,真真狂妄不驯至极。
    三两翠氏子孙化成人形,护送乔装过的云简走了,扶苏三年来第一次回到日间喧闹夜间寂静的奚山。他靠在大树上看日出,又想起了自己的魂魄被锁在大树中的时候。昏天黑地的世界,只有晏二弟的一口酒。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比父亲封棺更痛苦的事是什么,他知道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对黄四弟的恨和晏二对他的真心。这些是磨灭不了的东西,他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人都是记忆的俘虏,活着就是为了装满记忆。爱与恨同样重要,因为它们就是彼此。
    太阳升起的时候,山变得金灿灿,少年的白衣蓝袖也金灿灿的。一身麻衣的奚山君坐在扶苏身旁,她离他很近,静静地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她知道那里很快将变得耀眼刺目,就像扶苏原本该在的世界;她知道黑暗与那块土地格格不入,灿烂的人生中,疯狂恶毒要适时隐藏。
    奚山君抱膝问他:“会不会画画?”
    扶苏点点头。
    奚山君慢条斯理道:“春日晴朗,不若画个我。”
    扶苏白皙的手握着树枝,垂头画了一会儿,好一个痨病鬼,手中握着春花,也算灿烂。
    奚山君轻笑,“记住了吗?”
    扶苏抬起头,平静地看了看奚山君的眉眼,点头。啊,真丑。
    奚山君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黄衣裳的美人,淡淡一笑,看着他,眼中有些晶莹。
    黄衣啊黄衣,山中的三娘也是黄衣,梦中的小孩儿也是黄衣。
    扶苏心口一窒,绞痛难忍,他大概已经知道了什么,却有些不想承认。
    “长这样能记住吗?”
    扶苏伸出手,那样轻柔地触她脸颊,黑眸中有了几分深沉。
    可不过一瞬,积极乐观开朗恶毒的奚山君便嘿嘿一笑,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大蝈蝈,仰头认真道:“长这样可得记住啊,下次变了样,你又记不得谁是你娘子了,到头来,埋怨我唬你。”
    扶苏伸出双手,合成半圆,那蝈蝈便跳在他的手掌上。少年手指带着微凉,抚摸着她的头,淡淡道:“莫再胡闹,乖乖坐会儿,闹得我头疼。”
    蝈蝈乖巧地坐在少年手掌中,他们一同看着太阳,好像不眨眼,灿烂的生活就要开始。
    她不知道,少年慢慢长大了。
    他不知道,山君曾经也许可能是个美丽的姑娘,曾经也许可能被他在梦中见过。
    沉寂许久的奚山终于有了喜讯,扶苏和奚山君要成亲了。
    婚期是扶苏定的。
    春天下的第一场雨让小猴子们都有些没精打采,三八在还有些寒气的饭舍添了几个火盆,火焰赤红赤红的,它们围成了一团,扶苏就坐在火盆后教它们习字。
    有些乖巧的,诸如二六,就小爪子握着黑炭认真写,有些不乖的,诸如刚满两个生辰的二七、二八双胞,就卷着尾巴在地上埋头胡画。像二五这样渐大的孩子,反而益发不爱说话,浑然不如幼时的淘气天真。
    扶苏先写了个“壹”,猴儿们累得手疼,又写了个“大”,猴儿们说无趣无趣,扶苏问他们想要学写什么,这个问“肉”怎么写,那个说“桃”长什么样儿,还有几个小的,嚷嚷着要学写“好吃的”,后来掰掰爪子,发现是三个字,就简化成了“吃”。
    扶苏忍不住笑了。奚山君在积压很久的公文后探出了头,也嘿嘿笑了。他就认真教它们写“吃”,学会了“吃”则又依次闹着让写“父”“母”和“君父”。过年时候猴儿们还剩了些果子没舍得吃,扶苏教一个字,小家伙们就塞一个果子到扶苏口中,他看着他们淡淡笑,然后挑眉道:“孤其实是坏人。”小猴子们齐齐摇头,指着奚山君的身影,齐刷刷道:“不,她才是!”
    奚山君拿竹卷砸了好几只小猴儿。
    其中一只好学的小猴儿指着扶苏在地上画的字道:“扶苏,你写错啦,‘君父’是两个字,你写了一个。”
    扶苏食指指着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