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温和,除了身量高了,眼神变了,其他都还对着,是他初始的模样。
    可见,奚山君本就没打算毁了他。甚至,原就要成全他。
    过了好些年太平日子,却不能忘了,从今而后,这孩子去哪儿,他便也只能去哪儿了。
    秋梨年后生了个男孩儿,季裔终有传承,真正可以做些什么了。身为王子的骄傲和将领的热血鼓噪得人难耐,有些日子,该来的终于要来。
    奚山君信上写道:“大难将至,敢不托孤?”俨然把扶苏当成了失怙的孩童。
    这孩子的妻子凶多吉少,这孩子以后只有他了。
    当夜,星辰满布,扶苏的长衫都沾满了潮湿的露水,他一直未停下脚步。士兵们不知道这少年要去哪儿,可听从季裔之语,知道这才是正经的君主,故而不敢不从。
    到了夜间,扶苏倒是停了,却也并未休息,只是掏出在镇上新买的一块玉料,低头刻着什么。众人跟他作息,累得昏昏睡去。
    太阳方出来,扶苏又起身,脸颊苍白,飞快地走着,仿佛身后有什么甩不掉的东西紧紧跟着。每到一处国境,他便要来一条军旗,埋藏在地标附近。
    王军过境,各国都是避让的。兼之人少,想是低调地替天子办事,各国诸侯察觉到了,却也未放在眼里,只命探子盯着。真真撑死胆大,饿死胆小的,他们这一路竟然太平地过来了,唯有假扮王军的士兵们觉得带头的这位殿下行为十分诡谲,纷纷看向季裔,季裔赶路赶得心焦,也不知道这位祖宗想去哪儿,瞧着远方的边界石,这才发现,经过四五日脚程,竟已到了穆国都咸宁。
    粗粗一算,扶苏已有三日三夜未吃未喝了,瞧他疾步如飞,似是胸口顶着一口热气,未敢散了,仿似人死前回光返照,心中大有牵挂之象。
    再过三里,便至城门,季裔不知穆王叔父子是敌是友,又担心他们父子太过精明,假扮的王军被识破,便想将扶苏打晕,送去医舍,瞧一瞧端倪再议。
    这孩子,太怪了。
    他伸出一只大手,却被扶苏擎住。白衣少年脚步未停,气息未乱,淡道:“孤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阿芸不必再跟。”
    季裔想了想,从胸口处掏出一半焦黄的烧鸡,“你想杀谁,我帮你,吃饱了便去。”
    扶苏微微握了握手,眉眼微垂道:“依此形容枯槁,孤瞧最该死的,反倒是孤了。”
    他脚上的黑靴已散了线,染了泥。
    可是那似是远赴千山万水的脚步却没有停。
    季裔问他:“什么时候停下呢?”
    扶苏道:“甩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的时候。”
    少年高挺的鼻梁上是一片暗灰,不似平日的白腻光泽。
    季裔下意识地转身看了看,哪里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这里没有一个奚山君。
    扶苏说:“你看不见。”
    季裔诧异,粗大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迟疑道:“你发热了。”
    身后的将士怔怔看向扶苏,他却道:“她们比你们还多。”
    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所以……还真是异常让人烦厌。”
    晚风袭来,少年的声音像一滴露水,从喉咙中呢喃,又瞬间蒸发消散。
    又行半个时辰,远远地,便能瞧见圜丘四周火光通红,似是在举办什么祭礼。
    扶苏隐伏在山丘树丛之间,却看到堂弟成觉。
    那个一身枣色衣衫、髻着明珠华冠、带走成氏宗族所有宠爱的小殿下啊,有那么些时候,他在想,也许他死了,皇位真的不会轮到父亲的任何一个儿子,而只有成觉才符合百国期许。
    大昭早有先例,有嫡子,嫡子继,无嫡子,嫡孙继。
    他年少无子,可是成觉却是祖父真宗陛下的另一个嫡孙。
    不用知道为什么,一生下来,他们便注定成了终生的死敌。
    在一盏盏火把的暖光中,枣衣少年的面庞却有些冰寒。他容貌明艳,此时木着一张脸,只有眼角零星晶莹泪光。
    扶苏站在远处的山岭上,瞧他瞧得清晰,瞧圜丘也瞧得清晰。
    圜丘前站着一个身着秋叶八卦袍的白须道人,他手持宝剑,周身肃穆,剑间是一点雷光,他的口型说着:它修自然道,原来怕雷。
    语毕,右手食指中指齐齐使力,那雷光便大盛,从剑尖引渡到了玉柱上绑着的一块……木头?
    扶苏微微眯眼。
    木头。
    那木头本只是闷哼了一声,可那雷光渐盛,未过多时,便听到凄厉的惨叫,仿似撕裂的帛。
    扶苏轻轻侧身,身后的千千万万个奚山君齐齐微笑道:“相公,莫要理会,自个儿待着才清净呢。”
    她们说:“你想要自由,马上就有了。”
    季裔见他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扶住他道:“你如何了?”
    第二道雷光又劈在木头身上,木头的声音似是撕破了的衣帛,含糊而带着恐惧的压抑吼声,扶苏手握成拳,重重压住胸口,淡道:“不碍事。”
    千万个奚山君踮着脚乖巧地在他耳畔密语:“嘘,快结束了。”
    道士又引了一道雷光,成觉眼底潋滟,被烈火的光热灼烧着,像快要融化的白雪,滴出水来。他抿了抿薄唇,闭目狠戾道:“我不要她,我不能要她,在她害死我之前,替我杀了她。”
    这一世的王子想要彻底摆脱延续了三百年的噩梦。一个少年一见钟情的噩梦,一个寻了几辈子却无法终结的梦,一个年年岁岁枯坐却等不到的噩梦。
    一个看到她就心跳得发苦发痛的梦。
    他不再要她。
    他想要让她彻底消失。
    完完全全地,把自己从她手中讨要回来,哪怕已成了面目模糊、鲜血淋漓的模样。
    她是他的病根。
    谁能妨碍病人治病?
    “是王师,王师来了!”忽有人惊呼,远处灰尘扬起,一身身黑甲正是王师的标志。
    成觉转身,却与一身白衣的堂兄四目相对。
    他满面结尘,总算从那个可恨的清净神仙模样贬入苦海般的尘世。
    扶苏轻道:“放了我妻。”
    成觉拔出了佩剑,抵在了少年的颈上。
    成觉掏出帕子,拭掉眼角最后一滴冰冷的眼泪,嘲笑道:“大兄的妻子在何处?”
    扶苏指着圜丘上的那块焦黑的木头,仿佛真的认真道:“吾妻奚山。”
    木头方才仿佛快死了,这会儿竟振奋了一点点精神,虚弱地啐骂道:“谁是你妻了?谁不知道你妻奚山君英明神武盖世无双美貌天下第一,老子这样落魄哪里便是你妻了?你这小孩儿,莫要乱认亲,快滚快滚!从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
    扶苏怔了,许久,才闭目含笑,“我从家中辛苦跋涉,孤独来到,如今家中无你,我还能滚回何处?山君说笑了。”
    木头又骂:“季裔小崽子呢?季裔你个没用的小崽子,我死了,化作棒槌也日日夜夜缠着你,打死你!”
    季裔委屈极了,摸摸鼻子,却把话咽了回去。
    他堂弟小太子素来不走深情路线,谁承想,这出其不意的。
    扶苏唇角翘了翘,眼角带着温和和疲惫,淡道:“日后你若想要什么,我寻了都给你,我固然不太中用,可你熬这么些年未必没存等我哪一日中用的时候便威风一把、富贵一把的念头,此一时,何必非得在此处殒命?人说嫁夫嫁权扶娘家,你此时去了,又嫁的什么?扶的什么?竟俨然成了天下第一冤枉鬼,连我都替你不值当。”
    成觉手指微微使力,眉眼一挑,“你似乎认定了,你定然会死在她后头。我曾经告诉过你,但有一次机会,我便不会放过你,哥哥似乎忘了。”
    扶苏说:“劳驾你带我去瞧瞧她。”
    成觉道:“谁知你使的什么诡计。”
    扶苏莫名地想起了三年前看到的那个话本子里的一句话。他笑了笑,光风霁月,“劳烦弟了,莫要再玩笑。王师并非假扮,也并非一万,而是十万,现下在三十里外驻扎。原先我是独自来的,谁想遇到王师,他们每至一处,都插旗示意诸侯,途经四国,尽人皆知,实不敢瞒,一查便知。此次王师正是为擒我而来,孤自有陛下处置,弟何必心急?”
    果有探兵一行过来禀告:“确系王军。令旗为证,过境时亦有通关书文。方才王师参军已呈上。”
    探兵口中的季裔暗自后怕。他们一路行的山道,通关文书自是伪造,天子印章便是扶苏路上刻的那枚,到底是做过太子,伪造他爹的章简直信手拈来。
    扶苏似是思索,微微低头,又笑道:“再者,阴兵令符尚在我那愚妻处,我若死了,央人取了,蘸一蘸血便是一支打不败的铁军。你不是与我过不去,你是与自己过不去。”
    成觉不动声色,凤目直白地盯着扶苏看。
    扶苏眼似清泉,干净透亮,“另有一处,孤千拦万阻,这才来了万人陪同,剩余军队都隐伏在山坳,如此行事,又岂愿与弟为难?”
    “若你未遇王师,岂非独自送命?”成觉挑眉。
    “孤本预一路拜见平王叔、卫王兄、韩王伯,到了此处,再拜一拜穆王叔。总有一人,不似弟,见孤如仇。”
    太子未死之事过了明路,总有一人肯借些兵与他,虽不知是敌是友,但横竖都是死局,却要撞一撞运气。
    一向冰冷的扶苏今天话特别多,理由列了很多条,苦口婆心。
    “岂知兄长未撒谎?”成觉世子半信半疑,一语中的。
    扶苏说了这一年都未说过的许多话,终于安静了会儿,许久,才看着成觉道:“无妨,你试试。”
    他说,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木头被抱回了扶苏胸口处,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温和道:“以前只觉夫人威猛无比,几时像个小女孩儿一般耍赖痛哭过,倒教孤不知所措。”
    “老子这是痛得挨不住了。”奚山君从木头中张了张口,带着十二分的窘迫和怨愤道,“似是一夜长大了,连汗毛都硬气了。”
    扶苏抚摸那小小木头脑袋,温柔无奈地笑着,带着成年男儿才有的豁达和宽容,“原来你今日才发现,孤长大了。”
    行得远了,少年一直吊着的眼角才放松下来,弯弯的。几日未梳洗,下巴上微微长出了胡茬,他不常笑,但笑的时候好看得教是非颠倒。
    他几年前还不大懂事,走到哪里都带着懵懂和闭塞的心。
    他几年前只是个长得漂亮的孩子,行事拖泥带水,并不很漂亮。
    他几年前除了母亲谁也不欢喜,可现在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欢喜谁或者会继续欢喜谁。
    他长大啦,所以渐渐地,只有他自己能管住自己的心了。
    再也,不需要她的无端干涉了。
    每一个俗世之人的人生都有好几条洪流,每一条都要隔断许多手足亲友,她也即将被隔断在其中一条洪流之中。
    扶苏从随身的包袱中拿出她赠他的东西,这一日,是他及冠的日子。
    云水衫、通天冠及附稷刀。奚山君想起少小在家中时,父亲书房中摆着的一尊方雕琢好的玉人,匠人说是否要用翡红点缀衣衫,父亲看着玉人就叹息—怎还有你喧宾夺主之处?
    少年换上了这样一身衣裳,便像极了那个万物都无法喧宾夺主的玉人。
    他转身,那些每日每个时辰都会叩门而来,积攒了千千万万个,只有他能看到的奚山君们全都消失了。
    因为有了真的,不再挂念假的。
    他在莫名不知所起的煎熬和思念中臆造出的假的奚山君。他希望他的妻子就是他造出来的那个模样—乖巧安静,美丽雅趣。可是,这样一个真的奚山君伏在他怀中,她便是个又丑又硬、被雷劈得焦黑的木头又何妨?
    种子发芽了,就会继续生长,任谁都无法阻止。
    他问她:“这身衣裳原本是谁的?”
    少年聪慧得让人心惊肉跳。
    奚山君看他衣冠齐整,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只好也安安静静地变成了那个痨病鬼的模样,轻轻踮脚捞着他的颈子。她眼中飘过许多一逝而过的时光,或者很长很长,或者很短很短,可是统统都熬过去了。
    她说:“这是一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