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中声嘶力竭地拖着长腔喊了一嗓子,整个田野里都回荡着他的声音,但很快就被一阵狂笑淹没了。
    柱子笑咪咪地走过来,手里还端着一只碗,他把最后一片黄瓜吸进嘴里:“二位嫂子,在自己家里还没把男人折腾够呀,还来拿‘长条’寻开心。”
    胖妇女笑着转回头,笑得更响了:“柱子,别仗着你是队长就来管闲事,现在可不是干活的时候,什么都由你说了算,现在你要是不老实,让你也吃块土坷垃。”
    旁边的人跟着一齐发声喊:“胖嫂子说的对,赶快把柱子缚倒,那才显出自个的威风呢。”
    “甭纵容我,俺可不舍得欺负俺柱子兄弟呢。”胖嫂子立起身,拍拍身上的土。
    正说笑间,一人骑着毛驴渐行渐近。直到近前,才看清是二龙。
    二龙从驴背上跳下来,一脸庄肃,直到柱子跟前:“今天早点收工,晚上召开村民大会,公开批斗盗窃犯隋小强。”
    “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地长叹一声,个个敛声屏气。
    第十四章  楚爷的忧虑
    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
    如果放在诗人的笔下,定会赋出华美的篇章,可是对正在劳动着的农人们来说,却无疑于一场残酷的谋杀。
    吃过午饭,疲惫于不觉中袭上身来。他们或躺或卧,或站或坐。有的眯上眼静静地休息,有的喝水拉闲呱,有五六个男人在一簇荆棘丛北侧甩起了扑克,躲避着不怀好意的阳光。
    楚爷跟柱子坐在车轓上聊着什么,烟锅里袅袅青烟在这明净的空间里显得特别耀眼。他“叭嗒”了几下,感觉火已经熄了,就又掏出火燫擦了几下,登时秫秸穰上又闪出了红火头。
    毓秀和巧云帮着二姐收拾炊具,待拾掇的差不多了,柱子跳下车,对一个正在玩扑克的小伙子说:“有良,你带他们再去割一会,时间不要太久。我和楚爷有些事要商量,就不过去了。”
    有良起身,哟喝那些躺在乱草中闭目养神的人。
    一个个一折一折地立起身,伸着长长的懒腰。
    像鏖战后的残兵败将,“叮铃铛啷”地甩着胳膊远去了。
    二姐让毓秀和巧云再到小河边转转去,这正符合二人的心意,手拉手跑掉了。
    楚爷等三人在大车一侧的阴凉处坐下来。
    楚爷掏出烟荷包,装上一锅烟;二姐拉起洋火,给他点上。
    柱子看出来,楚爷今天的心情有些不对劲。莫不是为隋小强的事?那个与楚爷没什么关系啊?楚爷不说,他也不便多问。
    倒是二姐打破沉寂。
    “楚爷,”二姐扔掉洋火棍,“昨晚的事,你知道了吧?”
    楚爷“叭嗒”一口烟。
    “这事一大早就沸沸扬扬地传开来,谁不知道?今儿一大早,我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总觉得不对路,就想到驼爷那里坐坐,半路上碰到单嫂子,她拉住我,很神秘地说她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她那张乌鸦嘴里,还能说出什么正经话来?”柱子打断他。
    “这次我倒觉得有些真。今天早上的传言已经证实了她的说法。”一锅烟耗尽,楚爷把烟嘴在车辕上轻轻嗑嗑。“她说夜半她起来撒尿,听得隔壁隋强家嘤嘤泣泣的,隋强的老婆一边哭还一边嘟哝着:‘你个老不死的,怎么不早死啊,把我害了也就罢了,害得儿子也给人也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个男人除了剧烈的咳嗽外,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估摸着,这个三麻子也没几天的活头了。昨晚小强被抓,这家子人算是没法过了。”
    “那有什么办法?”二姐接过话茬,“别人家都还有点救济粮,他家什么也没有。那个小强之所以去偷,怕是家里一点吃得也没有了吧?人哪,就是活条命啊!这个三麻子,老实了一辈子,咋就这么命不济呢。”
    “就他家那成份,我们能怎么办?”柱子轻叹一声。“我倒是想着也救济他们家一点呢,可这话谁敢说出来?没有敢惹这麻烦的。现在,落到李茂生手上,算是完了。”
    “那个李茂生真可恶,”二姐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都当村当院的,干么非得把人往绝路上逼呢?”
    楚爷沉默好长时间,连咳几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也不瞒二姐说,我出去闯荡的那些年,也见过一些世面,什么样的人没打过交道?像李茂生这种人,就是踩着人的肩膀往上爬的官迷,他才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呢。”他顿了顿,“有一些话闷在心里几十年了,今天也让你们知道,其实,在外游荡的那些年,我是在内蒙做刀客。”
    “啊?!”二姐和柱子同时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惊奇,是吗?”楚爷缓缓地,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那些年我先是到东北闯荡了一阵子。也不养人哪,我就往西去,才知道那里有刀客的事。先在那里看了一次比赛,胜的那家子一下子就赢了十头牛、二十腔羊。我眼红了,下决心自己也干一下子。后来才知道,那些刀客都是别人雇来的。赢了,主家会有高额的回报,一旦输了,不被打死,也得打成终身残废。都难哪。”
    “那你还要做?”二姐急冲冲地问。
    “兵荒马乱的,还能做啥?”楚爷长叹一口气。“想来也只有这条活路了,我就拜了一个师傅,拼命练了三年,从小赌到大赌,从来没失过手,被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看上,重金来找我……”
    “二姐,看这些花好不好看?”毓秀和巧云笑闹着跑过来,每人手里都抓着一簇红红绿绿的。
    “好看——”二姐拖着长腔。“看人家城里娃,看到什么都是好的,咱天天守着,也没觉出什么来。”
    柱子插言:“那咱到城里去,也是眼花缭乱的,她们也觉不出什么来的吧?等她们的新鲜劲儿一过,也就跟咱们一样啦。”
    又说了几句闲话,楚爷又是一脸凝重。
    “今晚的大会,又够老隋家呛的。”他恨恨地一咬牙,“那个李茂生,真不是正经人养的。”
    二姐说:“是啊,人谁没个难处,干么非得置人于死地?人家三麻子当过汉奸是不假,可还不是被逼的?现在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也不能让人饿死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饿死人的事?”
    “那可是立功升官的大好机会哩。”柱子有些干渴了,觉得喉咙有些痒,声音也嗡声嗡气的。“人家受过部队那么多年教育,自然思想觉悟跟咱不一样,阶级意识高,立场鲜明,哪像咱们,就心思着吃不上饭怪可怜的。”
    “其实还不是为了自己个?”楚爷站起来伸伸腰,“人哪,不管表面上怎么伪装自己,内心里的小九九我还看不出来?越是这样的人,私心比谁都重。他所做的这些,还不就是为了自己升的快一点。升上去是为了什么,为人民服务吗?”
    二姐刚要接过楚爷的话头,猛听得大车另一侧“啊”的一声,急回头,就见巧云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第十五章  收工
    “这小妮子,又怎么啦?”二姐奔过去,和毓秀一起把她拉起来。只见巧云面色惨白,指着一簇草丛,抽泣着扑到二姐怀里。
    二姐抚弄着巧云的后背,朝巧云指的方向望过去。草丛簌簌作响,一条小花蛇蜿蜒而逃,接着回过头来,鲜红的“芯子”快速抽动着,威吓着紧盯它的人。
    二姐把巧云搂得紧紧的,好一会,巧云颤栗的身体平静下来。
    “怎么啦?怎么啦?”楚爷和柱子也赶紧跑过来,急切地问。
    “没什么,就一条小蛇。”毓秀已经习惯了,不慌不忙地回答。
    “没事啦,没事啦!”楚爷宽慰她,“见上几次就好啦。这不,毓秀跟你刚来的时候一样,见了蛇跟什么似的,现在可有大将风度了呢。”一句话笑得巧云眼泪都出来了。
    “你不惹它,它是不伤人的。”柱子说,“其实,它比你还怕呢。”
    这一惊一乍地,让毓秀乐个不了。想起自己刚来的那会,也像巧云一样,什么东西都觉得新奇,什么东西又觉得害怕。这会在巧云面前,她可有资格做大姐姐啦。
    “走,”毓秀把巧云从二姐怀里拉出来,“这次咱们走大路去,保证啥事也没有。”
    巧云不想动,二姐安慰她:“跟着毓秀姐,没事。”
    “那今晚的事怎么办呢?”毓秀和巧云走后,柱子望着楚爷。
    “这个我也没辙啦。现在形势就这样,咱也改变不了,只能到时再说啦。只是可怜了老隋家,你说咋就这么背呢。”
    二姐又转回到刚才的话题:“楚爷,你是怎么在内蒙混得呢?”
    “那年月啊,想吃一碗安生饭难哪。”楚爷神色凝重,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些血腥的场面。“那次有个大户来找我,我也犹豫了好半天,这毕竟是关系到性命的大事,马虎不得。那大户许我重金,我就豁出去试一次吧。试好了,这一辈子就不用愁啦;闹不好,也就我这一条命,反正值不了多少钱。只是那时还想着儿子,下不了决心。最后大户三翻五次来找我,也就接下啦。”
    “后来呢?”柱子有些迫不及待了。
    “后来,我搏了我刀客史上最后一次。我赢啦,为主家赢了一百匹马、五百只羊,还有十个俊俏的女孩子。”说到这里,楚爷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大户还算守信用,按十分之一给我提成,还把两个最漂亮的女孩子送给我。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那两年,是我活的最舒服的时候。可惜好景不久,后来那地方闹土匪,输了的主家和土匪串通一气,把大户给杀了,又四处打探我的消息。没法子,我独身一人一声不吭又跑到了东北。直到前几年才回来。结果,什么也没捞下,赤条条去,又赤条条来。好在,儿子大了,社会好了。也算是福气吧。”
    二姐和柱子只是听,不住地点头,也说不出为什么,他们对楚爷更加敬重了。但他们心里明白,这些事,是不能传出去的。如果让李茂生那些人知道了,还不得像对付隋强那样时时看管起来?
    日已西斜,远处的农人正稀稀啦啦地往这边走。楚爷他们三人先忙着把做饭用的家什搬到车上。正好,有根往家里送豆子的车也回来了。二姐问:“下午割的这些怎么办?还要不要拉回去?”
    柱子说:“已经来不及了,放一晚也没什么,明天再说吧。”
    说着,有良他们已经到了近前,毓秀和巧云也回来了。柱子简单地说了几句晚上准备开会的事。所有人分坐两辆马车,兴致勃勃地说着刚才看到的笑话。
    “那么大一只蛤蟆,被那么点小长虫(蛇)含在嘴里,眼泪都掉出来了。要不是咱们,它早就成了长虫的腹中餐了。”一个说。
    “你看到它掉泪了吗?是你自己掉泪了吧?”另一个说。
    “就是就是。”众人附合着。
    “咬住你,你不掉泪啊。谁向你那么没情没义。”又一个反唇相讥。
    “你有良心?”那一个讽刺,“你有良心的话,也不会把那个野兔子撵得满处跑。人家都钻到窝里了,还非要找掀把人家挖出来。这还不过瘾,还点火来烧,也够损得了吧?!是不是想弄回家给你老婆做兔子汤啊?要不是兔子狡猾,从另一个窟窿里跑了,今儿个晚上,也够你爷们忙活的。”
    ……
    毓秀和巧云只是笑。
    也不知怎么了,每到这样欢快的时刻,毓秀的思绪很快就回到过去的日子。有爸、妈陪伴,有小朋友们一块玩。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而现在,自己一人孤身在外,爸、妈会怎样牵挂自己啊!牵挂还只是一方面,他们自己呢,还过得好吗?一次次的批斗,爸爸还受得了吗?离家的时候,爸爸的身体就有些虚弱,妈妈也受不了刺激,精神恍惚。没有了自己,谁来照顾他们?可是,自己又不能回去,连接封信也跟登天差不了多少。他们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她不敢想太多,可又不能不想。这都是现实的问题啊,可又能求谁呢?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没有答案可寻,也没有谁给出明确的答案。反正就这么走着,很多人也只能这样子的。旁边的巧云,不也是自己的影子吗?
    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