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下,正好有人下车,他便坐了上去。
出租车在午夜的华灯下疾驰着,车窗上倒映着各种灯光,昏黄的路灯、闪烁的霓虹灯、体育场内通宵不灭的探照灯……他吁了一口气,闻到一股酒味,淡淡的,带有麦芽的味道,一种孤独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
记得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他有个女朋友,是一个笑起来非常讨喜的日本女孩,叫yuriko。他至今没搞清楚她名字的汉字是怎么写的,她好像也从不在意。她比他小好几岁,他mba快毕业的时候,她才刚刚读大二,英文很烂,每次卷着日本人那直直的舌头读课本上的英文时,他都很想把她赶出去。
“you love me”很多个夜晚,当他把她压在身下的时候,她都会大笑着如此问。
但他从没回答过。
他参加完毕业典礼回到公寓的那一天,yuriko走了——公寓里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不见了。这对高原来说就像是电影,或者爱情小说里才会发生的,非常戏剧性的场面:前一天晚上他们还笑着说第二天要去哪里吃饭庆祝他毕业,第二天,她却消失了,只在客厅的餐桌上留下一张用生硬的字迹写下的纸条——
you don’t love me! bye bye!
高原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那日本女孩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为什么要选在那一天,为什么要留下那样一张纸条……
很多年过去了,他有过几段相对固定的感情,还有一些不知所谓的艳遇,在经历了都市男女千姿百态的拉锯战之后,他终于明白yuriko为什么要离开他——因为他太自我了。
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无论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心以对,他都不会改变。不会失去自己的原则,不会费力去讨好另一个人,不会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不会低头或妥协。所以跟他在一起的人,久而久之都会感到寂寞,因为大多数时候,他只做他想做的事。
也许yuriko说得对,他不爱她,他并不懂得什么是爱……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
手机铃声把他从回忆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路星彗那张挤眉弄眼的脸孔。
“喂?”她在电话那头大喊大叫,“啊,是。……什么?旺财病了?真的吗?那怎么办?……好,我现在就过来,医生,你们一定要救他,他对我来说就像亲人一样……好,好,我马上就来!”
说完,还没等他说一个字,她就挂了线。
什么跟什么啊?!
高原错愕看着手机屏幕,那上面显示通话已结束,她该不会疯了吧?
回到家洗完澡,他躺在床头,拿出那本《凯恩斯传记》,继续读下去。这书真是不错,基本上读个三页就能睡着。
慢慢的,他就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之间,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关门的声音,一下子把他惊醒了。正当他起身打算出去看一看的时候,路星彗推门进来了。
“你在啊。”她放下背包,踢掉高跟鞋,走进浴室。
“你怎么来了……”高原松了口气,坐回床上。
“我刚才不是打过电话给你了吗?”她的声音从浴室里面传来。
“你刚才打的那一通什么狗屁电话。”他趁机抱怨。
星彗探出一颗头来,明显可以看出,她已经把身上的连衣裙脱掉了:“你不明白吗?亏你还号称是什么排名第一的学校毕业的。”
“……”他头顶上有三根黑线。这跟他是什么学校毕业的有什么关系?再厉害的医生也没办法知道神经病脑子里在想什么吧!
“我那是假装接到电话说有不得不回去的急事,然后借机逃出来。”
“……”像高原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想到用这种方法的,因为对他来说,不想留下来起身走就是了,何必还要想那么多借口。
星彗眯起眼睛笑了笑,然后头又缩了回去。
“那旺财是谁?”他不解。
“……是宠物狗。”
“狗?”
“不然我还能再变出一个老公来吗?”
高原坐在床上,愣了愣,这是半年以来他第一次听到路星彗拿“老公”两个字开玩笑。
他安静地站起身,走到浴室门口,发现她也愣着,身上只穿着她自己设计的内衣,脸上还有尚未卸干净的眼妆,怔怔地看着镜子。
“那……”高原充满磁性的声音温柔地开玩笑似地说,“旺财在哪里?”
“在这里。”她指着镜子里的他说。
他笑起来,笑得很温暖,一点也不像那个外表热情内心冷漠的高原:“那医生有没有救活旺财?”
她看着镜子里的他,他也看着镜子里的她,两人的视线在某一点汇合。
她忽然笑起来,不是大笑,而是……想要忍住却还是没能忍住的笑。她垂下眼睛往手心里倒卸妆油,然后看着他说:
“救活了。不过医生说,为了它今后的健康着想,顺便把小吉吉给切了。”
“……”
高原觉得自己头顶的三根黑线又开始往下掉……往下掉……
8
8、三(中) ...
上班高峰时间的高架路,有时候真的让人抓狂。
路星彗降下车窗,一股清风夹杂着汽油味迎面向她扑来。前面的公交车一动不动,她有些烦躁地用手指敲打方向盘上的四个银环。接着她开始翻箱倒柜起来,找了半天,终于在扶手箱的最低下找出半包七星——这一定是高原那猴子落在她车上的。
她不太抽烟,不过时不时包里或办公室的抽屉里也会备上两包爱喜或者寿百年,现在勉强也可以接受七星。
前面的公交车开始移动,她一边缓缓放开刹车,一边点上烟。
在吐出烟圈的一霎那,她忽然有一种压力被缓解了错觉——事实上,她对烟的心理需要远远大过生理需要。
她已经连着好几天晚上都去了高原那里,她很怕自己又开始依赖上一直有人陪的感觉,所以今天早上一路上她都在告诫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今天一定要回自己家去。
依赖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那意味着你已经离不开某个人、某样东西、或者某件事了。但她有点被搞糊涂的是,她到底是有点依赖跟高原做×爱呢,还是他这个人?
天呐,最好两者都不要!
因为一旦某一天,你依赖的人、事、物消失了,或者决绝地要离你而去……那么你会彻底崩溃的。
她已经尝过这种滋味了,绝不想再试一次。
混在庞大的车流中缓缓开到座落于市中心cbd区域的办公室楼下,路星彗深深地呼吸吐纳了几次。
刚进公司,迎面走过来两个穿着紧身t恤的年轻男模,线条非常好,但眼神透着稚嫩和空洞。她常常要看大量男人女人只穿内衣的□×侗体,所以对于长相英俊或是身体线条出色的男人,早就麻木了。
讽刺的是,作为一个时装设计师——或者准确地说——是内衣设计师,她深刻地明白:人,最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内里的品格。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认为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毫无实质意义,只是为人们创造一种自以为真实的虚荣心罢了。时装——或者说美丽的外表——只是人类在满足了温饱和□之后的另一种可有可无的追求。当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谁还会关心明天穿什么,怎么搭配,耳环是不是要衬脸型,鞋跟上有没有铆钉……但这些都是她成为一个时装设计师之后才明白的。
“如果哪一天地球被外星人占领了,”高原曾经说,“你们这帮人都得失业。”
“……”她咬着牙反驳,“你们这些炒外汇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至少货币在成熟的社会体系中是必然存在的。”他又用大道理堵她的嘴,而且每次都能成功。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在一旁用指甲刀挫着指甲的j问,“外星人赞成同性恋吗?”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和高原同时翻了个白眼。
她的办公室是在设计部门的庞大办公区域内,隔出来的一个单间,三面都是玻璃幕墙,通常情况下她是不关百叶窗的,不过有些时候——比如今天上午——当她心情不那么好的时候,她会关上百叶窗,把自己跟外面喧嚣的世界隔离开来。
事实上,一旦关上门,即使没有拉上百叶窗,就物理学角度来说,她也听不到外面的喧嚣,但每每抬头看着外面忙碌的同事们,她的脑海里会浮现各种嘈杂的声音,仿佛仍然置身于其中。只有关上百叶窗,她才真的与世隔绝,真的拥有属于自己的天地。
新来的助理虽然大学才刚毕业,却是个很识趣的女孩,一见她拉上百叶窗,立刻就送了热咖啡和曲奇进来,还会很自觉地帮她过滤电话。
星彗看着助理出去,关上门,然后捧起咖啡喝了一口,无力地倒在椅背上。
电脑桌面上的备忘录提示她今天有三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她深吸了一口气,点开一一看了下,然后抖擞起精神,开始投入到工作中去。
她是一个精神很容易集中的人,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优点在于,她能够专心致志地做事情,当她把自己投入到一件事情当中去的时候,可以忘却其他所有的事,这常常令她事半功倍。但缺点是,这也让她变得顽固、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
忙完手上的事,抬头一看,已经十二点半了。
今天上午jacob去零售店了,于是她拿起电话打给另外几个“饭搭子”,结果大家竟然都已经约了人。
好吧!
星彗起身从背包里拿出皮夹,准备独自去吃午餐,没想到秘书打进来说,于任之找她,就在门外。
星彗连忙打开门,插画家果然就站在门口。他今天穿了一件略显宽松的麻质衬衫,配牛仔裤和夹脚拖鞋,肩膀上背着一个大大的画筒,谈不上任何时尚潮流,可是星彗觉得很适合他。
“一起吃饭吧,边吃饭边说。”她拉着他出了办公室。
最热门的那家餐厅门口还是有很多人在等位,星彗不高兴等,于是去了隔壁没人排队的西式快餐店。
点了两份三文鱼卷和鸡肉色拉,星彗对于任之说:“你今天来交稿?”
“来改稿子的。”
“我的同事没有太让人抓狂吧?”
于任之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不算‘太’让人抓狂,不过也已经足够让人抓狂了。”
星彗怔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保证,在你开始创作内衣插画的时候,我会完全尊重你的意思。”
于任之微微一笑:“工作嘛,就算再让人抓狂,我还是会接受的。我早过了恃才傲物的年纪,你们付我钱,我必须要交让你们满意的答卷。”
星彗看着他,心想这是一个胸襟开阔的男人,通常这样的男人很难让别人讨厌得起来。
“画插画赚的钱多吗?”对着于任之,她好像比较直白。
“那要看你对‘钱多’的定义是什么了。”插画家苦笑。
“就是……”星彗咬着鸡胸脯肉,努力思索着,“可以买房买车娶老婆养孩子。”
于任之抬了抬眉毛,又道:“那要看你想买什么房、什么车、娶什么老婆、养怎样的孩子了。”
星彗回答:“一百平米的房,坐得下一家人的车,善解人意的老婆和不讨打的孩子。”
于任之笑起来:“前两个很容易办到,后面两个似乎……”
星彗看着他,忽然问:“可以不可以问问看你今年几岁了?”
“你认为呢?”
“……”她看着他脸上的痕迹,想了想说,“超过35了吧?”
“没到40。”他笑容可掬。
“为什么不结婚?”
事实上,连星彗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有点唐突。婚宴回来之后,有一天晚上她想到了于任之,于是跟高原打听。那猴子摸着下巴说:“我也不清楚,好像他年轻的时候也很风流,不过最近几年没怎么听说过他的传闻。难道说他转性了……?”
说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