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弟弟也已经成家,能尽的心力也不多,平日里医院就我和小姑姑轮流守着,我们姑侄听从医生的建议,彼此之间也反复斟酌,用的基本都是最好的药。
    一个礼拜下来签出来的账单如同流水一般。
    周六的早上。
    我站在人行道旁看着车水马龙,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
    我昨夜过来医院陪伴姑父,让小姑姑回去好好睡了一觉。
    今早小姑姑过来,便忙不迭地赶我回去休息。
    想起来今日有事要办,我拿了杯饮料站在地铁站看地图。
    十五分钟之后,我站在了观塘区开源道七十一号的太子大厦g楼的广场前。
    玻璃墙幕的高耸大楼前,劳通银行的红白相间菱形标致显眼,占据了这幢巨大的建筑地面整整一层。
    走进整洁明亮的大堂,经理即刻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
    我站在柜台后,从裤兜中抽出劳通的一张银行卡。
    我昨夜将手头的全部现款,加上准备还给张彼德的那一笔钱,系数取了出来,仍觉得不够,从钱夹最底层夹缝中摸出这张卡,那还是我当时在伦敦我替emma做的那份工,我手头只携带了这张卡,她当时便将酬薪汇入了这张卡。
    我一直没有取出来用。
    我说:“我卡内有两千英镑现款,请兑换成港币取出。”
    端坐柜台后的小姐将卡在机器上划过,然后对着电脑屏幕敲打了几下。
    她对着电脑屏幕看了一眼,蓦地睁大眼转头瞪着我。
    她探究目光中半是惊讶半是艳羡,好一会儿才问:“请问是江意映小姐本人?”
    我点点头。
    她维持着客气微笑着对我说:“请稍等。”
    下一刻她却如同见鬼一般,推开椅子站起来朝着柜台后方夺路狂奔而去。
    我有些疑惑地站在原地。
    很快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从里边匆匆走出。
    男人推开一侧的玻璃门朝我走来:“请问是江小姐?”
    他微微鞠躬:“这边请。”
    我随着他走入私人贵宾理财区。
    富丽堂皇的一大片走廊,空间开阔无比,他将我带至最里面的一间,一组优雅的欧式沙发,水晶吊灯映着日光不断闪烁。
    他隆重地自我介绍:“我是观塘分行副司理,敝姓彭。”
    “彭先生,你好。”我伸出手与他握了一下。
    他又说:“总司理今日恰好外出,由我接待江小姐,希望江小姐不会觉得失礼。”
    我忙说:“彭先生太客气。”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有美丽的女职员过来斟茶。
    捧上的茶杯和装着精致点心的盏碟,都是素雅的英国骨瓷。
    彭姓司理坐在我对面,微微倾身礼貌地问:“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江小姐服务?”
    我面不改色:“我想提取两千镑现款。”
    他略有些惊讶地停顿了几秒。
    我随口说:“你们这里难道不可以办理这个业务?”
    他马上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只是江小姐要的数额令我——有些许意外。”
    我被他提起了一点兴趣:“那我应该取多少?”
    他跟我玩味一笑:“那就要看江小姐的心情了?”
    我淡淡地说:“哦,那我是要问——我可以取多少?”
    彭司理思索两秒,专业地说:“江小姐可以取的数目,整个九龙区数间分行的现钞都取出只怕还不够。”
    他颇有幽默感地附加了一句:“当然,我们一般建议贵宾刷卡消费。”
    我笑笑:“我没有那么多钱。”
    他哈哈一笑:“江小姐真爱开玩笑。”
    他将手中一张精致的银行卡轻轻推到桌面上——这几年我从未使用过它,崭新的纯白色,边缘一道烫金,隐隐如水一般流动的光泽。
    他说:“江小姐自然知道从何处得到这张卡。”
    我不动声色点点头。
    他陈述:“这是——劳家卓先生的副卡。”
    他语带崇敬地说:“整个集团都知道,劳先生在劳通集团所持的全部股份和基金,有百分之二的收益,每年定期转入这张银行卡,而江小姐手上的这张——是劳先生在全球唯一签署发行并且不设任何消费限额的一张副卡。”
    劳家卓何必这样,在整个集团的下属面前演这么一出情深意重的好戏,不过是徒惹来旁人茶余饭后的一笔谈资,我对这些商业的事情无兴趣,在医院熬了一夜后此时更觉得累,我只渴望忘掉一切身外事好好睡一觉。
    我维持着客气:“彭先生,我只是贵行一个普通客户,此卡有一笔离岸汇款,请帮我查一查,替我兑换成港币取出。”
    彭识趣地领命而去了。
    他很快返回,将装着一沓现钞的信封恭敬地递到我手上。
    我从桌面取笔签字,然后站起来对他客气地说:“谢谢。”
    一行人恭谦地将我送到大门。
    权势真是让人生死爱恨的东西,我荒谬地摇摇头,沿着街道慢慢走回酒店。
    回到酒店我躺倒沾床就睡。
    刚刚睡到半梦半醒,劳家卓的电话打进来。
    我一腔困倦:“何事?”
    劳家卓问:“映映,你可是缺钱用?”
    “没有。”我不耐烦应酬他。
    他声音从容冷静:“你这几年来从未曾走入世界上任何一间ltb的银行,甚至前段时间你宁可问张彼德借都不愿意取,如今却为了这几千元提款,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闭着眼说瞎话:“我就是没钱用啊,我周三在跑马地输了个精光。”
    他无心同我胡扯:“你在哪里?公司还是家里,我晚上过去找你。”
    “我不在公司亦不在家里,”我呵欠连连:“劳先生,我很困,改日再叙。”
    第二日礼拜天学校开高考动员大会,我去了江意浩的学校,跟老师谈起家里近况,说我最近不在本埠,没有这么多时间顾他,麻烦老师多多照看。
    老师跟我提起,深港青年中华文化交流中心最近正在举办一个学习活动,学校有交换生的名额,可以考虑让他去香港读,反正他也准备申请国外大学,提前适应国际的教学环境对他的发展可能会更好。
    我连忙道谢。
    我从教室下来,在学校里找到江意浩。
    我直接跟他讲了老师的建议,江意浩马上拒绝了我。
    我心里来气:“那你不同意,我去陪小姑姑,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谁管你?”
    他嘟囔着回了一句嘴。
    我提高了声音:“你自己管自己?我不过这一个多星期没有空盯着你,你说你逃了多少节补习课了?”
    他冲着我叫:“大姐,你烦不烦啊,现在姑父生病,你先陪小姑姑嘛,你就放过我吧。”
    我气愤地伸手抽他:“你也知道要关心家里人,啊——你要懂事一点儿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
    江意浩吃痛狠狠地抬臂挡开我。
    年轻人力气就是充沛,我被他手臂一挥,脚下踉跄地退了一步。
    我身前是几级台阶,我晃了一步整个身子跌了下去。
    江意浩慌张地要伸手捞住我,却错手猛地一把推到我背上,这下可好,我脸朝地重重摔在鹅卵石地面上。
    江意浩惨叫一声:“大姐!”
    我动弹不得地呜咽:“你是有多恨我啊!”
    江意浩跳下台阶扶起我,我感觉到眼睛里有湿热的液体流进来。
    江意浩脸都吓白了,手忙脚乱地抱起我,健步如飞地穿过教学楼,一把将我放到学校保健室的床上。
    医生取出消毒药水:“唉,额头破了一道口子啊,包扎一下吧。”
    江意浩在我旁边上蹿下跳:“啊,要不要紧,要不要紧,要不我送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医生不耐烦地推开他:“伤口很浅没什么大事儿,别吵吵嚷嚷的,脸上擦破了皮,涂点红药水就行了。”
    我额头上顶着隆起的纱布包,脸颊涂着紫红药水和他走出了学校。
    江意浩扁着嘴:“本来就不好看了,这样更惨了。”
    我拧他耳朵:“还好你姐姐我也不打算嫁人了,要不然你就死定了。”
    江意浩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一动也不敢动。
    我搭公车回去时,眼角刺痛,我泪水止不住。
    一开始不过是生理刺痛泪腺控制不住,后来变成了莫名其妙地开始掉眼泪。
    我低着头狼狈不堪。
    偏偏身边还坐着一个人。
    我悄悄地吸鼻子,身旁的人忽然递过面纸。
    我默然接过,埋着头低声说:“谢谢。”
    汽车在城市的浮光灯影之中穿过,在四季如常的郁郁葱葱的花木之中穿过。
    我在夜风中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我下了公车,夜晚小巷行人变少,路边的商店招牌影子憧憧。
    我慢慢地走着,感觉到后背有一种发毛的感觉。
    有一个影子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
    我握紧拳头顿足猛地转过头,面容狰狞地喝了一声:“先生,你跟着我何事?”
    他慌忙举手:“小姐,我只是——同路。”
    他趋上前一步问:“小姐,可要帮助?”
    我不理会他。
    他仍跟着我走。
    我戒备地盯了他一眼。
    身形高大的男人,眉眼开阔端正,不像是坏人。
    他终于无奈地说:“小姐,请勿如此防备,我是警察。”
    他从衣兜内掏出证件。
    我抬起眸看了一眼。
    港警资讯系统总部见习督察,名字是——袁承书。
    他好心地问:“你可是大陆人?有住的地方吗?可要帮你叫车?”
    我说:“袁警官,你的证件是临时的,梅林夜市地摊有正式的卖,十块钱一张。”
    他看着我愣了一秒,忽然笑得开怀。
    他原本是不苟言笑的严肃脸庞,这么一笑,倒显出了几分俊朗的神采。
    我耸耸肩,转身走掉了。
    他果然是在我身后的一条街左转。
    回到酒店公寓,小姑姑仍然在医院。
    手机里有一长串通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
    我丢下了电池格不断跳动的手机去洗澡。
    我洗了个澡出来后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了机,最近跑来跑去睡眠严重不足,我且放心爬上床,裹上被单临睡前的一刻,忽然想起打了一个晚上电话给我的那个人。
    想起他半年多来亦是这样两地奔波,我在深宵睡眼朦胧去给他开门时,楼梯走廊晕黄灯光,映照出他的清白倦容。
    想起他来的那一刻,心忽然紧了紧。
    (四八)
    睡前胡思乱想了一番,我挣扎着迷糊到半夜,床头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
    我几乎是惊醒着跳起来。
    电话那端小姑姑声音有些颤抖:“映映,过来医院一趟。”
    我扯过床边的衣服:“我马上到。”
    深夜的四点多的街道的士车不见踪影,我狂奔了两个街口,才拦到了一辆。
    一路上不断催促着司机开快点。
    我冲出电梯时,小姑姑看到我的脸,只来得及慌乱地说:“映映……”
    我马上说:“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姑父怎样了?”
    小姑姑说:“并发腹腔内积液突然急剧增加——现在进手术室穿刺抽取——”
    我握住她的手:“别慌。”
    我按着她在手术室门口坐下,扶持着坐了一会儿待她冷静了一些,我悄悄起身去交钱。
    我回来时,看到医生过来和小姑姑说:“最好尽快开刀,不能再拖。”
    小姑姑心焦地问:“主刀医师可是管永康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