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泪欲滴。
    离那最后一天续筋接脉,已经整整三日了。肖倾宇就这样昏睡了三日,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虽然百草神医说医治很顺利,只要等公子醒来便可慢慢学步,但……
    “你究竟要睡多久?”
    到了申时,刚商讨完军情从宫中回来的寰宇帝就听余日说:“公子醒了。”
    “那倾宇,站起来了没有?”
    方君乾问这话时既期待又紧张。他真担心倘若他站不起来,这样骄傲的人如何面对得而复失的痛苦。
    余日淡淡道:“时好时坏。”
    冲进房门时正看见无双公子慢腾腾从轮椅上挣起。他依然蒙着双眼,虽不出声,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慢慢松开了轮椅的扶手,虽然显得有些吃力,但终究是又站起来了。方君乾庆幸感激:如此,还是有希望的。
    谁知他忽然脚一软,整个人直直向前跌倒!
    倏地,自己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千钧一发,方君乾拥住了跌倒的肖倾宇。
    怔忡须臾,他微微一笑,臂上微微使力,借着那双强有力的臂膀慢慢站了起来。
    寰宇帝悄悄捏了把汗,刚才的情形着实吓到了他。再也不敢放心他一个人学步了。
    他在他手里写道
    ——我扶着你,再试试。
    一只手搭上他的小臂,另一只与他的手紧紧扣在一起,也分不清究竟谁更紧张一点。
    肖倾宇半起了身子,感觉到身边人的紧绷,忽然抬头冲他一笑。
    虽不见他星眸生辉,但那微笑中透出的淡定从容竟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方君乾心下安宁了不少,却有淡淡的疼痛一点一点地升起。
    现在的肖倾宇,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蹒跚学步。努力着、努力着让自己站起。
    我的倾宇啊……
    方君乾多想亲眼看着你行立自如,跃马扬鞭。
    渴望有一天,你我携手享人世繁华,并肩看天地浩大……
    可是——
    宇历元年二月初十,聊盟拒绝退兵伦淳郡。同日,大倾向聊盟宣战,百万八方军秣马厉兵,准备出征。
    公子无双在短短五天内的表现简直令百草神医为之赞叹不已,他放话:这样下去不出半月,公子便可行走自如,甚至纵马提兵也不是什么问题!
    二月十五。
    ——你要走?
    肖倾宇的神情淡然而平静。
    ——是的,这就要走了。
    ——为什么?
    ——我答应过一人要守护好他所珍视的东西。
    他轻轻一笑,清绝出尘。谁也看不到微笑后面深深埋藏于心间的痛苦与歉疚。
    手心中温暖未散的话语,只要稍微一扯,所有的回忆都破碎成一个个支离的画面。
    寰宇帝在他冰冷的掌心一字一划写下从容决绝
    ——我答应过他,就一定会做到。
    倾宇,你可知?这国泰民安绝世繁华都是因为你,因为答应了你,方君乾就一定会做到。
    只是这次,你不能陪我一起了。
    刚刚恢复知觉的双腿还是有点无力。肖倾宇手支轮椅椅背,勉强直立起身体。
    但终于,可以站起来了呢!
    方君乾欣慰一笑,飞快在他手心写下几个字——有六格台阶,试试走下来。我在下面等你。
    他拉住他的手,将他引往六格台阶处。
    这双金线环绕,发尽天下暗器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冰凉沁软,指节分明。
    持子之手,与子偕老。
    与子成说,生死契阔。
    这是人世间相爱之人最朴实的承诺,最卑微的祈愿。
    然而对他们来说,却成为了最奢侈的诺言。
    如果能永远牵着他的手该多好……
    这短短的几尺路,他竟由衷希望永远走不到尽头。
    即使山高水远,也有海角天涯。
    哪有路是没有尽头的呢?
    ——就是这儿了,试试走下去。
    写完,他松开他的手。
    旋身,与他擦肩而过。
    他已站到阶下。习惯立于万人之巅、睥睨天下的寰宇帝望着台上徐徐走落的白衣男子,眼神温柔。
    触手可及的距离,遥远到朦胧迷离,仿佛上一世温柔的邂逅。
    这天下间,只有那个雪衣男子才能令寰宇帝露出在人前不一样的温柔。
    即使他此刻可以付出唯一的仅存的温柔,只有他自己一人知道。
    百草山下,八方军整装待发。号角吹,马嘶啸。几万轻骑奔跑着,漫天灰尘中,一挑绣有“寰宇”金字的黑底战旗赫然醒目。
    倾宇,我要走了呢。
    他目送着他,一级一级,慢慢步下青石台阶。
    流云舒卷,无法见证沧海桑田。晚风轻拂,也只是做片刻的逗留。
    倾宇,你会走到我面前,停下你的脚步吗?
    肖倾宇没有停下来。
    当看着他径直从自己身边擦过,没有任何停滞,方君乾失落地垂下头。
    腰腹忽然一紧。
    从身后伸出来的一双手圈住了他的腰。
    那个人旋身倚贴在他背脊上。
    此时的肖倾宇没有了运筹帷幄时的淡定自如,没有了面对惊涛骇浪的镇定从容……
    他从后面紧紧怀抱住他。
    那一刻,风静云灭。
    倾尽天下第一百五十六章
    修长略带薄茧的大手微颤覆上他冰冷纤细的十指。
    早该知你冰雪聪明玲珑剔透,怎么可能识不破这般小把戏?
    但却不知,你是何时察觉这装聋作哑的人就是我?是熟悉的温度呼吸,掌心的指尖温柔?还是从我出现的一开始,你就已察觉……
    一如茫茫人海中方君乾第一眼看见的人一定是你。
    倾宇……你一直知道是我对吗?
    用力将方君乾的身躯抱紧,再抱紧。那个男人为了自己,为了保卫家国,即将奔赴沙场,可能从此不再生还。
    “予我一诺,平安归来。”
    方君乾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重重点了下头。
    在场目击这一场景的,只有百草神医余日。看到这对被世所不容的痴情男子紧紧地拥抱,看着肖倾宇松开手静静地转过了身子,看着方君乾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消失在苍茫远方,一袭火红在天地只
    剩下一个小点,渐渐模糊朦胧。
    不知为何,余日感觉鼻子有种酸楚的感觉,默不作声抹去眼中不知名的液体。
    忽然,山脚下传来百万大军裂天而起的响亮呼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刀枪铿锵,战马嘶鸣,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传到远山引起连绵不断的回响。
    脚下的土地彷佛都在微微颤动,余日被兵马声威吓得骇然失色。反观静静伫立的肖倾宇,那苍白清丽的脸上是一片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不知是悲,是喜……
    宇历元年二月十四,大倾寰宇帝御驾亲征,八方军主力一路兵不血刃的抵达伦淳郡城郊,与聊盟军队设立的大营遥遥对峙。八方军此次南征共计七十五万兵马,其中有五万是骑兵军,大军分成左中
    右三营地分驻,放眼望去,旌旗蔽空,枪矛成林,军容极为鼎盛。
    大军驻营的第二天,寰宇帝就在一干将领的陪同下登上城头巡视敌情。
    “守城将领者谁?”
    “启禀陛下,是聊盟皇室宗亲毅飞逊。”
    “毅飞逊?”寰宇帝远眺着固若金汤的城池:“据报聊盟大军一直踞城坚守龟缩不出?”
    “启禀陛下,”奉命挟制聊军的将领一脸惶恐,“因陛下未到,末将不敢擅作主张出城搦战。”
    寰宇帝慵懒一笑,灿灿余辉抚摸着血红披风上光滑的丝路:“两军交战,必先挫其锐气。诸位,谁敢带兵搦战?呵呵,这头功不知花落谁家……”
    滚滚的尘烟中,一队八方骑兵传来响亮的呼喝:“聊盟小儿,可有胆子出城与我军一战?”剽悍的杀气随著烟尘逼人而来。
    聊军置若罔闻。
    城楼上的寰宇帝轻轻下令:“开骂。”
    方君乾作英武侯时,便是王侯中的无赖(无双公子语),这当上了皇帝以后,无赖性格不加收敛反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活脱脱一位君王中的流氓。
    都说什么样的将领带什么样的兵,还能指望八方军讲究什么文明礼貌?
    这一骠轻骑兵哈哈狂笑,不但把对方的母系亲属全都问候了遍,还对聊军复杂的宗亲关系表达了无限感慨。
    骂得那个尖酸刻薄呀,连一头有尊严的猪听了都会自杀!
    如果再忍下去,那聊盟大军就真的没有一个男人了!
    战鼓震天擂响,城门打开,城门道口传出轰隆的马蹄声,聊盟骑兵潮水般涌出,烟尘滚滚的朝城外扑杀而去。数量将近是城下八方骑兵的两倍!
    八方骑兵毫不示弱的当头迎上,斜斜的一头撞进了聊军骑兵的队伍中!两军对撞,数百只马蹄扬起了高高的灰尘,黄沙遮目,伸手不见五指。两军就在这一片烟尘中厮杀交战著,只听得交战的声音
    一阵接一阵的传来,凶狠的马刀劈砍声,武器碰撞的铿锵声,战马的嘶鸣和死伤者的惨叫声。
    交战声一阵便告结束,一群银铠骑兵从那沙尘中冲出,斜斜向北冲去,风声将他们的狂笑声带到了两军城头:“聊盟无能,废物一群,哈哈!”
    战场上的黄沙和灰尘渐渐被吹散,一目凄惨的景像出现在面前:被打死的聊盟骑兵横七竖八的摆了一地,失去主人的战马孤拎拎的伫立著,不时发出悲哀的长嘶声。重伤的士兵在尸堆中嚎哭惨叫。
    幸存的士兵六神无主的坐在马上,眼神迷惘,像是无法接受刚刚发生的事情。
    那彪骑兵回城时享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他们的确是英雄!
    寰宇帝投给那彪轻骑兵一个鼓励的眼神:“干得好。记你们头功。”
    刚刚在战场上桀骜如火的汉子们此刻居然像孩子般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好半天才记起嚅嚅谢恩:“谢陛下。”
    眼前这个至尊至贵的男人,不但是大倾的中流砥柱,还是八方军的军中之魂。得到他的一句赞扬足可荣耀终身!看看旁边那些战友,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嘿嘿!
    一双阴鸷的眼睛死死盯着欢欣鼓舞的八方军,以及对岸城头上那个炽烈如火的的身影。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