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个月的牢狱之灾,林源出牢房的时候,第一次发现这日光刺得人眼睛发疼,她躬身从铁栅门出去,才走没几步,就被一个双手抱胸的女子拦住。
    她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婆母大人,你说我们怎么老是在这个地方遇上?还真是有缘是不是?”
    “怎么是你?”她扭身就想要离开,梅朔挡在她身前,“请你去吃顿饭怎么样?”
    “你会这么好心?”
    “就去那家说你吃霸王餐害你被押回衙门的好了。”
    “我没有吃霸王餐,我只是钱袋被人偷了。”她怒道。
    “偷了,哦,所以现在我请你。”梅朔点头,“虽然我们签了两清的契约,不过你怎么说总是小绰儿的娘亲,我请你吃饭也天经地义,你说是不是?”
    林源歪了嘴唇,“好,既然如此,我也不跟你客气。”
    两人上了酒楼,二楼沿街的窗口摆着一排桌子,边上是半人高的阑干,上方的屋檐盖下来,正好不挡视线,梅朔挑了张坐下,招呼小二上菜,靠扶梯的地方有一圈人围着拉胡琴唱曲,对街好巧不巧,正是一处勾栏。
    先送上来的是一壶酒,梅朔满了杯敬她,然后就着下酒的小菜,一杯杯地灌她。“嘿,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林源微微凑近了身子,一手指着她的鼻子,“有事求我?”
    “求你?我好像没什么事要求你,不过想问你件事。”
    “问什么?”
    “你和小绰儿的爹,就是你正君,是怎么认识的?”梅朔替她又满了杯,发现她的视线一直在对面的勾栏。
    “我们怎么认识的?那关你什么事?”
    “好奇,问问。”酒壶空了,她招手让小二换过,林源脸上开始泛红,打了个酒嗝,伸出一只手指,“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跟你讲,他就已经不守夫道。”
    “什么?”
    “他肚子里已经怀了孕。”
    “是,林影?”
    “我像是这种会替人养孩子的白痴吗?”她翻了个白眼,“那孩子,早掉了。”她瘫下趴在桌上,“是我救了他一条命,还给他住的地方。”
    “所以,他算是为了报你的恩,以身相许?”
    “哼。”林源发出一声冷哼,“老娘看他长得好看,脾气又好,才勉强娶了他,不然你觉得他一只破鞋谁会肯要?”
    “真的?”
    “废话,当然是真的,难道我还花心思甜言蜜语哄得他嫁我?”她瞪起眼,梅朔自己举起酒杯,满脸恍然,“哦,原来是这样,我说呢,看来你以前也很会哄人嘛,居然能骗得他嫁了你。”
    “那当然。”她神志有些不清,摇晃着头,“想当年,老娘也是风流倜傥,花前月下还不把他哄得服服帖帖的,把他那个什么青的忘得干干净净。”
    “什么青?喂,你先别醉,他为什么要叫自己木青?喂。”
    梅朔翻起林源趴在桌上的脑袋,她鼻子也被压得通红,眼前人影摇晃,“你,你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他那个时候,整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老娘怒了,就扇了他一巴掌,这世上的女人多了去了,你说我都不在乎他是破鞋了,他还一副清高的样子。”
    “嗯。”
    “结果他居然笑了,说起来他笑起来还真不赖,然后就肯嫁我了,真是有病,不正常。”
    “你还没说,什么青?”
    “谁知道,半夜三更的说梦话也一个人在那里叫什么青。”她含糊不清地嘴里吐出了个口水泡泡,“你说我也算对得起他了,他死之前,我都没上过一次勾栏。居然就这样被老二克死了。”
    她的脑袋被人啪得松手,落回桌上,磕得额头发疼,梅朔深吸了口气,“小二,结账。”
    锅里的蜜枣被水熬出了糖汁,包着乌梅干和甘草、金桂、玫瑰干花的纱布包放下去在小火下熬煮,“阿朔,你怎么都不说话?”
    他站在她身后,用侧脸蹭了蹭她的后背,梅朔轻笑着回头,“小绰儿,你想不想……”
    “想什么?”
    “见见你爹爹的亲人?”
    “爹爹的亲人?爹爹有亲人,为什么他没有告诉过我?”
    “也许他不愿意想起过去的事。说起来,你有一个大姑姑,一个二姑姑,你都见过,还有些表姐妹兄弟。”
    “我见过?”他不解地看着她,梅朔朝堂屋走去,“嗯,你见到就会知道了。”
    “为什么你好像不想让我见她们?”他回身偷偷拉开锅盖伸进去一只手指,好烫,接着含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真好。
    他也走到堂屋,梅朔奇道,“我有吗?”
    “当然有。”
    “这你都看得出来?”
    “嗯。”他点头。
    “我没有不想让你见她们,毕竟她们是你的长辈,不过你那位大表姐,我就是不想让她见到你。”
    “大表姐,是谁啊?”
    她小心眼地哼哼,就是不肯说,尤其是知道水家那个该死的表姐弟成亲的光荣传统后。
    林绰偏过头不再问她,“原来爹爹有亲人。阿朔,我很想见到她们,哥哥肯定也会想见的。不知道娘知不知道?”
    梅朔抬眼看了他一眼,他没有发现,她忍不住勾起唇角,你娘当然知道了,而且她现在做的事,实在是再适合她不过。
    她拉过他的手掌按在手心,这个水家,最好不要让她失望,让她后悔带小绰儿去见她们。
    就在几天后,西河镇县衙的地牢里面,新来了一个看门的衙差,据说,还是这西河城府台大人的亲戚。
    第 47 章
    “阿朔,为什么我们要来医馆?”他顿住了脚步,惊愕地看着她,一手突然捂上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是,是不是宝宝有什么事?阿朔。”
    “别乱想。”她转身正对着他,“你那两个姑姑,就在里面。”
    梅朔跨进门,就先见到了一个她实在算不上想看到的人,水南清还穿着官服,倒像是急匆匆赶来的,见到他还夸张地作了一揖,“表弟,还是渝州林三公子?”
    林绰看着她,“怎么是你?”还有她的身后,一个正是那日他做鲤鱼跃龙门的大娘,一个则是给他把出喜脉的大夫。
    “你就是林绰。我们都已经见过了。”水启源笑着拉过他的手,“我听二妹说你怀孕了?”
    他点了下头,水南清半真半假地讶异声响起,“三少,真看不出来,我记得不久前见到你们不是还没成亲呢吗?居然这么快就让他怀上了?”
    “行了,南清,你就别玩了,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那林家三公子了。”
    林绰看看她,又看看水承源,“你们是我姑姑?”
    “当然,我是你大姑姑,这是你二姑姑,你爹爹,可是我们从小最疼的三弟。”她叹了口气,“可惜。”
    林绰低下了头,水启源拍了拍他的手,“好了,今天见到你应该是开心的日子,不提这些难过的事了。”
    “她没说吗?”梅朔不冷不热地淡淡道,“林源,说他的手掌。”她走上前把林绰护在怀里,水承源看着她的动作,突然笑道,“大姐,看来我们这个小侄儿比较像我。”
    她张开手,梅朔一低头,清清楚楚的,也是一双断掌。她哑然失笑,所有的戒备都放了下来,“抱歉,我只是……”
    “我明白。”她摸了摸林绰的脑袋,“可怜的孩子,你肯定吃了很多苦。”
    “没有。”他摇着脑袋,脸蛋埋在梅朔怀里,“阿朔对我很好很好。”
    水承源轻笑着对水南清道,“行了,你可以赶回去了,我也该开始看诊了。”她耸了耸肩,正走到外间,水承源刚招呼了小厮,门外就跌跌撞撞进来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头撞在水南清身上,一手捂着肚子,脸上痛苦万分,“大夫,救,救……”
    林绰一眼看到他,就冲了上去,“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哥哥他怎么了?”
    “滑胎,小产的迹象。”水承源替他拉上了被子,叹息道“孩子是保不住了,他现在身子也很弱。”
    “怎么会这样?”林绰呆呆地坐在床头,梅朔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走出去,看到水南清站在院外,“你怎么还没走?”
    “我,刚刚那个,他的孩子……”
    “齐明珠,齐家的大小姐。”
    她没再说什么,看了眼虚掩的房门,“我离开风城前,听说你家老主子病了。”
    梅朔淡淡应了一声,才道,“我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
    “真的?”
    她转身朝外走,“怎么会有假?”水南清跟在她身后,离开了后院。
    林绰拧着湿巾给他敷额,床上的人脸色苍白,唇瓣也没什么血色,好半晌,突然咳嗽了一声醒过来,“二弟,你怎么在这里?”
    “哥哥,你醒了,我去叫人。”他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把水承源叫了进来,“二姑姑,哥哥醒了。”
    “你叫她什么?”
    “这个慢慢再说。”水承源在他床边坐下,“我下面说的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咬着唇,“是不是,宝宝,没了?”
    她慢慢点了下头,林影闭上眼,眼角渗出了水滴,“我,我猜到了。”
    “你是吃了什么?”
    “每天三碗山楂羹,连着喝了四天,说是补身子的,我,我已经猜到不对劲了。”
    水承源摇头叹气,门上传来了敲门声,她起身开门,“南清,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醒了?”
    “醒了。”
    “这个给他,我回去了。”水承源回身把她送来的那张纸递到林影手里,他扯出了一个苦笑,他的卖身契,齐家的人,这次该满意了吧,不会再有他这么一个碍眼的下人,怀了她们齐家的骨肉。
    “你先看着他,我给他去熬药。”
    “嗯。”林绰点头,见到林影不解的眼神,慢慢地把之前的事都告诉了他,“哥哥,姑姑她们都很好的。”
    他还是没什么大反应,“二弟。”
    “嗯?”
    “你怪过我吗?”
    “为什么要怪你?”
    “爹爹去世后,我一直对你不理不睬的。”
    他摇头,“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他伸手在床单上划着线,林影叹道,“你以为我也觉得是你克死了爹爹?”
    “不是吗?”
    “我只是怕,怕娘也会像对你一样对我,而且,我看不过去你那个样子。”
    他睁大了眼,“什么样子?”
    “我总觉得你不思进取,好像填饱肚子就是世上最满足的事了,有个豆沙包吃你大概都能乐上一整天。”
    “本来就是。”他微微嘟起了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林影终于忍不住笑了,“对啊,我现在才想通了,像我们以前那样简简单单的生活,才是最好的。”他闭上眼,“齐家那些事,我就当做了场梦。”眼角的液体,却一滴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在脸颊上滑落,林绰看着他和爹爹酷似的脸,依稀中有两张脸重叠在了一起。
    应该是在夏天吧,他记得还有萤火虫的,爹爹抱着他小小的身子,“从前的事,我就当做了场梦,现在,梦醒了,我也有了你们,已经足够了。”
    他伸出食指,摸过林影脸上的泪滴,塞进嘴里。就连这咸咸的味道,也和当晚流到他嘴里的,一模一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哥哥现在留在医馆,身子会慢慢好的,还有二姑姑在。宝宝也会好好的,大家都会好好的。”
    “你一个人嘀咕什么呢?”梅朔端着碗走到他身后,他一个人趴在窗口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她喝了口酸梅汤然后递给他,“我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你尝尝。”
    “我在想,哥哥会好起来的。”
    “他当然会好起来。”水南清那个家伙,一直在公报私仇地给齐家吃瘪。
    “好像那时候的会凉一点。”
    “凉一点?”按理当时也不会用冰块冰镇,她记得杯子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