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的右手,已经没有知觉。雷允晴赶忙拨开他身上脸上粘着的泥土和草屑,小心的将他翻过来,检查他的伤口。他是侧面着地,幸好没伤到头部,只有侧脸在下坠途中被刮伤几道口子,最重的伤势就集中在右手,动一动都发出痛苦的呻口吟,应该是断了骨头。
    而彤彤也伤得不轻,正如她前面所说,腿上受了很重的伤,到现在还在汩汩的流血。这么大的伤口不像是落下来造成的,应该是火车发生猛烈撞击时,被金属一类硬物刺伤。其他地方都是擦伤和刮伤,但是也够小姑娘受的了,此时蜷在陆子鸣怀里一动不动,已经奄奄一息。
    不管怎么样,知道他还没死,雷允晴揪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她长舒了口气,也许是因为终于放下心来,刚才一直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却毫无防备的汹涌出来。
    陆子鸣这下再也开不了重口了。他的眉毛依旧深深皱着,可眼里已没有了凶狠,只变作一种怜惜,静静的看着她:“你伤到哪了?很疼吗?”
    雷允晴这才去看自己的手,刚才为了扒住车身,整个掌心都被刮得血肉模糊了,跳下来时膝盖也磕得不轻,反正全身没有一处不疼,被他这样一问,更觉得疼得厉害。
    “早知道这一行会遇上这种事,当初我就该重金为自己投份意外伤害保险。”
    她糊里糊涂的,不知怎么就开始胡言乱语。
    陆子鸣看了她一下,在疼痛中仍然勉强笑了一声:“傻丫头。”声音低低的,淹没在风中,连他自己也听不太清楚,但她却是听到了。
    她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开。
    “你要去哪儿?”陆子鸣忽然慌了神。
    雷允晴没作声,在不远处车身与轨道脱离斜搭下来的地方,正好形成一块天然的避风港。青藏线行驶的沿途全部都是荒凉的无人区,车上的人肯定已经打过救援电话,但等到救援队赶到时,他们是否还活着?他们三个现在全都是伤员,断手的断手,伤腿的伤腿,要爬上去是不可能了,当务之急就是如何御寒避风,挨到救援队赶来。
    雷允晴走回来,扶着陆子鸣的身体,问他:“能站起来吗?”
    他靠在她身上,试了几次,每每碰到伤处,都是连连倒抽冷气,就算他不喊出来,她也知道剧痛钻心。最后实在没办法,她弓下身,让他趴在自己背上,连拖带背,把他挪到了车厢下面的挡风处。安置好他,再回去拖彤彤。
    彤彤已经昏迷过去,她把手放到她鼻端,长舒了口气,幸好还有鼻息。彤彤虽然年纪小,但对于雷允晴来说,仍然是个重担,加上她伤的是腿,就不能像对陆子鸣那样,把她扶起来再背过去,只能一点点的在地上拖。
    等把两人都挪到满意的位置,雷允晴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可惜身边什么也没有,没有水,没有食物,也没有火,就连用来照明的手机也不断的发出电力不足的告急。大概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吧,她叹了口气,微微的摇头。
    陆子鸣坐在地上,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过去。
    雷允晴乖觉的走到他身边坐下,看了看他的伤口,得到他的目光许可后,才放心的把整个脑袋的重量都放在他肩上,疲惫从四肢漫上来,她觉得困倦,可是身体止不住的发抖。
    “你说……救援队最快要多久才能到呢?我们躲在这里,他们会不会发现不了我们?”
    她疲倦的搭下眼皮,感觉到他的一只手臂环上来,在她的肩头轻拍安慰:“放心吧,我们都会没事的。”
    其实他们谁也说不准救援队何时会赶来,只是他们更愿意抱着生的希望,相信自己一定会得救。其实最大的可能,就是一直保持着现状,然后慢慢失温,在受伤的情况下,身体抵抗力下降,直到被冻死。
    她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小时。
    陆子鸣把下巴放在她的头发上,轻轻的磨蹭,声音从她的发丝间传来,闷闷的,仿佛带着种温度:“你后不后悔跟着我一起跳下来?”
    雷允晴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那你后不后悔跟着我跑到西藏来?”
    “……”
    两人之间又是很长时间的静默,沉静得让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可是明知道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他不可能睡着。彼此交替起伏的呼吸间,只有风声为他们作答,很久,很久以后,听见他冷不丁的说:“不来我才会后悔一辈子。”
    雷允晴低着头,假装没听见。两个人保持着相互依偎的姿势,谁都没有再说话,谁都没有动弹。
    在这冷冽清幽的夜里,雷允晴禁不住悲观的想,要是自己死在这里,母亲会不会痛不欲生?父亲的心脏手术刚刚重做完,这样一个噩耗传来,会不会承受不了打击再次倒下?雷允泽会不会觉得悲戚,三个兄弟姐妹,到最后只剩了他一个……
    她发现到最后她放弃不下的,仍然是她的家人。可是她却为了一个曾经被她狠心抛弃的男人,放弃了最后能和家人温暖相聚的机会。他问她后悔吗?她也不知如何作答,可是她知道这一刻她很安心,如果就这样死了,似乎……也不坏。
    雷允晴想着想着,意识就有点剥离身体,抵在他肩膀的额头也时不时往前倒去。他抬起手勾了她几下,见她仍然没什么精神,不由提醒她:“别睡,这样睡下去会失温更快。”
    “噢……”她应着,可是眼皮根本不听使唤,一个劲的打架。刚才她连着拖了两个人过来,早就累得筋疲力尽,现在靠在他肩头,便觉得倦意一波波袭来。
    陆子鸣的气色其实也很差,伤势对他的损耗逐渐显示了出来,可是他为了照顾雷允晴还得继续坚持下去。只好一直跟她说话提起她的注意力:“你有没有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她犹豫了一会,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睡觉。”
    他沉郁了一下,接着问:“没有其他的吗?”
    “嗯?……”她终于抬起眼皮看他,那句“没有”还咬在口中,就被他扶住下巴,吻住了双唇。他用唇舌温柔的与她交换着温度,让她短暂飘离的意识又急剧回笼。嗯……这种事,的确可以让她打起精神,驱散一点睡意……但是,也不能长久下去啊。
    慢慢的,他的脸色也苍白下去,嘴唇发乌,相偎在一起的身体慢慢冰冷,两个人的体温都在急速下降,陆子鸣松开她,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她记不太清楚了,意识一直在逐渐模糊,冷成了她唯一的感受,进入残存思维的最后一个感受,是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她牢牢按进怀里。
    *
    雷允晴是被刺眼的灯光和嘈杂的声音吵醒的,她难受的睁开眼睛,发觉身下不是干枯的荒草,没有凛冽的夜风,手脚也没有冻僵的感觉……虽然浑身上下的骨头依旧像被人打散了重新组装过一样,但是她已经明白过来,自己脱离了险境还活着!
    她动了动眼珠,有种时间和空间的错觉,这里说不上医院,但是来来回回走动的又的确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不到三十平的空间里,挤了十来个人,虽然窗外依稀能看出是白天,但逼仄的房间里黑洞洞的,乌黑斑驳的墙壁渗出一种老房子特有的霉味,环境实在太简陋,以至于她动一动,身下的木板床就发出吱呀呀的声音。
    这点响动实在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整间室内实在太超,小小的空间里搁了四张木板床,像大学时候的学生宿舍,首尾相连靠墙摆放,中间的空间里还一溜放着长凳,许多病人就坐在上面挂点滴,一手插着针,另一手高高举着点滴瓶。
    雷允晴疑心自己在做梦,单手在脸上捏了下,疼得她龇牙咧嘴。胳膊上,手上都裹着纱布,她猛的坐起来,然后立刻皱着眉“哎呦”了一声,这才引起一名穿白大褂的注意。
    那医生的模样……看起来也很别扭。皮肤黝黑,瞳孔颜色反而很淡,眉目深邃,一看就不是汉族人,与她印象中架着眼镜白皙而文质彬彬的医生形象,差了远去了。
    对方用很古怪的汉语同她说:“这位小姐,你感到哪里不舒服吗?”
    她迟疑了一下,确定对方是以医生的身份在向她询问,他们应该是获救了……对了,陆子鸣呢?还有彤彤,他们都没事了吗?
    她着急之下脱口而出,然而刚一张嘴,喉咙就有一种被火炭灼过一样的疼,她想象中的一句话没有一个字说的出来,不过是有气无力的呻口吟。
    那位医生招招手,身后有护士递来杯水。医生依旧用那别扭的发音安慰她:“别着急,慢慢说。”
    她抱住杯子抿了一口,真奇怪,水的味道也是怪怪的,好像漂了层浮油,刷到嗓子里毛毛的,怪不舒服的。
    她缓和了一下,才低声问出口:“我朋友呢,他们在哪里?”
    那位医生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立刻紧张起来,一下子拽住了医生的袖子,难道……陆子鸣他们并没有获救?怎么可能,她记得自己昏倒前一直都跟他在一起的,还是,在救援队赶到的时候,他就已经……
    雷允晴简直不敢想下去,眼圈红红的眼看就要落下泪来。医生瞧见她神色不太对,只恐她想歪了,忙解释道:“不是的,因为今天收留了太多病人,所以一时也分不清哪位是你的朋友,你可以描述一下他们的情况。”
    雷允晴听完,这才舒了口气。
    “是一位男士,三十岁左右,手臂可能摔断了。还有一个女孩,十八岁,大腿受伤。我们三个应该是一起被发现送来的。”
    她说完,充满期待的看着医生,果然医生立刻回想起来:“哦,我记得你们,你们三个就是在轨道边被人发现的,送来的时候,全都失温了处于生命垂危状态,你的伤不太严重,醒来就没事了,那位先生的手臂已经上了夹板,待会我就让人带你过去见他。”
    原来在求救电话播出后,当地政府一边调度组织大规模救援计划,一边特许散居在青藏线附近的居民自行发起救援行动。雷允晴他们三人就是被志愿赶来的藏民救起,送到了附近的这处格尔木大勒乡卫生所。因为在青海境内以前从未发生这样大型的火车追尾事故,所以在救援和安置乘客上难免措手不及,导致上百号伤员挤在这小小的一处卫生所里。
    听完医生的话,雷允晴像是吃了剂定心丸。突然她又想起什么:“那彤彤呢?那个女孩子怎么样?”彤彤是他们三人中伤的最重的,当时掉下车就已经失去知觉。本来对方只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一个陌生人,因为共同经历了生死,倒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和陆子鸣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只为了抢回她的生命,她不希望到最后一切只是无用功。
    只见那医生皱眉说:“那个姑娘是送来的所有伤员里情况最糟糕的,失血过多,休克。我们这小小的卫生所实在没有那么好的医疗条件,现在她仍在昏迷中,靠自己的毅力坚持着最后一口气。我们已经与西宁的大医院做了联系,等输送伤员的救护车一到,就把她转到西宁去接受治疗。”
    雷允晴不禁为彤彤的生命又捏了把汗。医生为她进行了进一步的检查,确认她没事可以离开后,就请人带她去找陆子鸣了。卫生所里的床位十分紧张,她看到自己刚刚从床上离开,另一位吊着腿的伤员就躺了上去,这情形,怎叫人不悲伤叹惋。
    整个卫生所只有三间房子,一间配药,两间给病人打针,姑且称为“病房”吧。陆子鸣就在另一间,此时他已经醒来,将床位让给了一位中年妇人,自己坐在长凳上发呆。这一夜过去,他憔悴了很多,眼睛充血布满了红丝,下巴上生出参差不齐的胡茬。
    她走过去,陆子鸣像是有感应般,忽然抬起头朝她这方向看过来。他浅蓝色的衬衫上还有斑斑血迹,左手袖口高挽,右手上了夹板,吊在胸口。裤腿的料子不知被碎石什么的勾出了丝,膝盖上还烂了个口子。
    见她走过来,他立马站起身,两边还是闹哄哄的人来人往,两个身上脸上打满“补丁”的人,就这样傻愣愣的站在中间,谁也不说话。
    其实雷允晴不是没话说,就是觉得有些意外,这样看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跟印象里,记忆里,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同。就连昨晚昏迷的时候,她也总梦到他,大段大段的,他的可恶,他的迷人,好的坏的,一股脑儿全往脑袋里钻,那时候浑浑噩噩想着的全是他,越想越悲哀,这么可恶一个人,要是死了,他犯的那些错,谁来惩罚他呢?可就是那样,也没有一副画面,是与他现在的样子重合的。
    他竟然与她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也许真如她所说,经历过昨晚,他们三个人都等于重生了。可她不敢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