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微容,你不高兴?”
    她缓缓地睁眼,如秋水一般的明眸安静地望住他;两人都不做声,四目相对良久,白凤起先开了口:“你都知道了?”
    林微容眨了眨眼,仍旧是不作声。
    “我……”白凤起顿了顿,蹙眉苦笑道,“先前我说再无事情瞒着你,我说了谎。”
    她微微点了点头,白凤起面色稍稍缓了,叹一口气道:“我让陶然酒肆的伙计将梁离前去居梁城买的一批春酿调换成春溪曲的事,一直就不敢告诉你,昨日师兄提前到了铜鸾城,我就知道瞒不住了。”
    他顿了顿,俯下 身望住她道:“这事师兄毫不知情,都是我……”
    “你怎么会随身带着我的画像?”林微容忽地打断他的话,明亮眸子锁住他的眼不让他躲闪。
    她直勾勾地盯着白凤起,却见他眼中蓦地闪过一丝赧然。
    只那么一瞬间,他便重又从容地低声道:“都是多年前给你画的画儿,不舍得丢掉,就随身带着了。”
    这解释单薄得滑稽,她却笑了:“好,就冲着你这句话,我不怪你了。”
    白凤起蓦地有些惊喜,林微容却又看着他挑眉道:“梁离一场辛劳,春酿换做春溪曲,我爹险些气得病倒,你该补偿。”
    “如何补偿?”他俯下 身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个亲吻,哑声道,“只我所能,我都愿意。”
    林微容揶揄他:“是生怕被我爹知道么?”
    她知道他最敬林老爷子,果真,白凤起微微变了脸色:“微容,你便是罚我三日不得来见你我也愿意,你千万莫要告诉你爹。”
    谁都知道林老爷子最是性子爆烈,白凤起的事如果给他知道了,这个未来好女婿不知该有多少的苦日子要熬过去才能娶得佳人归。
    白凤起慌张,林微容倒是笑得极愉快:“那这样如何?从明日起,随我去城东花圃做三日小工,此事就此揭过。”
    昨天傍晚时花圃来人,说是园中几株蔷薇疯长,老江叔几人不敢轻易下剪修枝,特意让人来问问大姑娘可否抽空回园子瞧瞧。
    她有意逗他,偏就挑了这件白大少爷从未做过的事情来为难他,白凤起却眉头也不皱一下地答应了:“好,一言为定。”
    到了第二日,白凤起当真一早就到酒楼前来候着,唐七这小子前些日子有事回了丞相府,刚一回白家,听得白凤起说漏嘴,笑得打跌,死活要跟着来瞧热闹,白凤起拦不住他,索性让他驾车跟着,将林微容主仆二人与他一道送去城东花圃。
    林微容在车内坐着,听得唐七在车外直笑,回头瞧瞧白凤起一身打扮,也不由得笑起来。
    往日里玉树临风的白家大少爷,脱了锦袍卸了玉冠,只用青色布条扎起黑发,又借了白家伙计的衣裳穿了,遥遥一看,还当真像是个跑腿伙计的模样。
    只是,但是瞧着像是假,一做事,纰漏百出,不是多剪了枝干,便是捏断了花 径,林微容心疼园中的花草矮树,急得跳脚,他却不紧不慢地往蔷薇花丛下一蹲,颇为满意地朝她笑道:“一回生二回熟,做多了自然就顺手了,微容你说是不是?”
    唐七倚着梨树看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险恶生
    堂堂白家大少爷屈身做花匠,身穿布衣,手持利剪,紧跟林微容身后学着修剪花枝,若是一时大意多剪了枝叶,又少不得被林微容横眉怒瞪;园子里的伙计都帮着白凤起说话,一见他笑吟吟地追着林微容陪笑说好话,便凑近前来七嘴八舌道:“不就是剪断一株花嘛,凤起少爷赶明儿多送大姑娘几棵就是了。”
    老江叔笑得眼睛都眯起了,也在一旁随声附和着。
    林微容站定了,一个个瞪回去,这些人早就倒戈相向,也不怕她着恼,照旧嬉皮笑脸地各自去干活。
    这还只是头一天,到了第二天,连老江婶也帮着白凤起说好话:“我可没见过有谁家大少公子能像凤起少爷这般和气的,大姑娘可不能再恼他啦!”
    近处花圃内忙着拔草的几个汉子也都笑着连连点头:“凤起少爷跟大姑娘去屋内歇歇喝口茶罢!”
    俨然不将林微容放在眼里。
    她又好气又好笑,将半炷香之前刚被白凤起连根拔起又揪断了茎叶的一株牡丹花苗往地上一抛,斜眼看着他哼道:“也不知什么人,连花苗与杂草都分不清,一早上掐掉了我五六株牡丹花,偏生还敢拿来给我看!”
    拔草的几个汉子愣了愣,强忍着笑低下头去不做声,只有立在树荫下的唐七打趣地望着白凤起嘿嘿笑起来:“早听得说小师叔医术高超但却从来认不全草药,出外采药时不得不随身带着本草经对照,如今看来某人所说有八九分可信呐!”
    这小子年纪越大,越发的大胆,白凤起倒也不恼,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星眸中暗含警告之意,唐七挑衅地竖了竖长眉,朝着林微容笑嘻嘻道:“小师婶,这怪不得师叔,他连当归几片叶子都记不得,哪还会分得清芍药牡丹与杂草有何区别?”
    白凤起又横了他一眼,他这才无所谓地勾了勾唇角闭了口。
    园中伙计早已强忍着笑走远了些,白凤起心中暗自感谢这几人机灵识相,迎着耀眼的日光眯眼笑道:“微容……”
    “七少爷说的可是当真?”林微容不恼也不气,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心头却早已笑得打跌。
    她以为聪颖机智如他,该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再无任何俗事能难倒他,没想到……
    “唐七的话也能信么?”白凤起淡淡一笑,回头重又横了唐七一眼,依旧是神色从容地解释道,“只不过是我懒得去记罢了。”
    可偏偏唐七不买帐,嘿嘿笑着扬声道:“强记三日,勉强记下十数种草药的模样,恐怕不是懒得记罢?”
    林微容挑了挑眉,讶然低声问道:“真有此事?”
    白凤起不答,咳了一声朝她身后笑着招呼道:“江婶,可有茶水?”
    老江婶笑眯眯在一旁听了很久,正好替他解围,连忙招呼他进屋内去喝茶;唐七龇着牙嘿嘿笑着还要嘲笑几句,被忙得满头大汗的铮儿一把拽走去帮着晒早春时收下的花瓣。
    也不知哪里吹来了一阵风,便将不远处竹编小匾中晒着的花瓣的香气吹得满园都是,白凤起深吸一口,忽地笑道:“年前莲似乎也曾来买过香粉?”
    他在阶下立着,抬起头来看她,目光灼灼,在耀眼的日光下尤其明亮。
    林微容怔了怔:“是啊,唉,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他了。”
    话才说完,他也不顾江婶在小屋门前立着,凑近她颈间来轻嗅着,赞道:“微容,你身上搽的香粉可也是亲手做的?真香。”
    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他这般亲昵,林微容不免有些赧然,轻轻跳开了,低头道:“你去屋里喝茶罢,我去果林瞧瞧老江叔收了多少果子……”
    她刚走了几步,身后便有脚步声跟上,白凤起笑吟吟道:“我同你一道去。”
    说着,伸手来要牵她的手,她忽地起了玩心,手一缩,掉头就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花 径往前飞奔。
    白凤起紧追几步赶上,一把揽住她纤腰,轻声笑道:“捉住你了。”
    他的指掌正好捏在她腰间最容易痒的那一处,她便忍不住笑着扭了扭身子要推开他;她伸手去推,他却也笑着有意不放开她,两人打打闹闹缠到一处;恰好地下凸出了一块石棱,将她脚跟绊住了,她一时不察,已是往后栽去,白凤起眼疾手快抱住她就地一滚,护着她的头脸翻身滚到一旁的花圃内,倒将原先整齐排在花圃中的赤芍撞倒了两三盆。
    白瓷花盆东倒西歪,白凤起为着护住她,十指也在地下蹭破了皮,隐隐渗出血来。
    林微容手忙脚乱爬起来,慌忙扶起白凤起便要拉着他进屋去清理伤口,白凤起扫一眼翻倒的花盆,怔了怔:“赤芍……”
    “会有人来收拾。”林微容瞪了他一眼,匆匆将他带回自己屋里去,替他用清水洗净了伤口,正要上药时,忽觉指下有异,翻转他手掌一看,竟连掌心也有数道浅浅的伤口。
    细,且长,分明是花刺或者枝叶划出的伤。
    她静静地望着他半晌,轻声笑骂道:“傻子,手被划破了也不说。”
    白凤起凑近前去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由着她小心翼翼地给他上好药,又勒令他不得乱动。
    “念在你有伤在身,明天就不必来了。”林微容学那刻薄老爷的模样板起脸来横他一眼,再横他一眼,“还不多谢大老爷的恩典?”
    白凤起笑着单手拉她到膝头坐下,捏了捏她的脸轻声道:“君子一诺,说到做到。”
    “你若是愿意老老实实坐着看看,我会更高兴。”林微容秋水明眸中带着促狭的笑意,忍不住就调侃道,“花草不分,我这园子里的花迟早会被你拔光。”
    白凤起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含笑吻住了她嫣红的唇,撩拨着她与他一同起舞。
    沉淀多日的情意缓缓地被激起了,将两人沉沉地拖入火热缱绻中去。
    许久,才不舍得分开了彼此;林微容双颊绯红,安静地靠在他胸前,她不说话,他也不作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凤起忽地笑道:“微容,过几日我有一样有趣的东西要送你。”
    她心头好奇,却只是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不知怎么说起了莲城,林微容从腰间皮囊中摸出那方玉牌给他看,白凤起握在手中翻来覆去细细看了,不动声色道:“过几日便将这玉牌还回去罢,我还同往日一般去你店中守着,不必烦劳莲。”
    林微容听他语气古怪,倒也没想太多,随口应了一声。
    这一天夜里,她重又噩梦连连,半夜惊醒时,汗湿衣衫。
    下半夜更是辗转反侧,心中惶惶不得安睡。
    到了天明时,铮儿送水来给她洗漱,见她面色苍白神情慌张,吓了一大跳,连忙问清缘由,安抚道:“大姑娘这几日来回奔波累着了,要不今天就歇着不去了罢。”
    她伸手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勉强笑道:“不成,园中那些花瓣还没分门别类地收起,赤芍昨天翻倒几株,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得过来,我得亲自去瞧瞧。”
    铮儿劝不住,只得帮着速速收拾打理好,同她一道下了楼去。
    白凤起照旧已在楼下候着,四人如常驾车回了城东花圃。
    那几株赤芍出奇的命大,折弯了花茎也都活了下来,林微容取了剪子剪去枝干上的几片枯叶,又浇了水,才放心地拖着沉重的腿回屋歇息去。
    也不知是因为清早吃得少还是昨夜噩梦的缘故,她刚走几步,身子虚晃一下,险些腿一软瘫坐地上,白凤起在她身后跟着,慌忙一个箭步上前去扶着她。
    “没事,我大约是饿着了。”林微容勉强眨了眨眼笑道。
    白凤起难得地有些着恼,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拦腰抱起她回屋去,强行褪去她的外衣与绣鞋放上床榻,她还要挣扎,他却低声喝道:“你躺好!”
    那一瞬间,她在他眼中瞧见了担忧的神色。
    “微容,听话,累了就躺下歇会。”白凤起握住她的手低声哄道,“铮儿同我说了,你这些日子总做梦,睡不安稳,可是有心事?”
    林微容怔怔地望着他,不知为何脑中蓦地闪过那一夜的梦。
    天昏地暗,大雨如瓢泼,将满地的沙尘席卷起了,裹住他拖入昏黄之中去。
    微容!
    那一声呼喊到此刻还像是刚在耳旁响起,惶然又惊恐。
    她的面色忽地刷白,蓦地便伸手反握住白凤起的手掌,低声道:“我做了个梦,做了个不好的梦。”
    白凤起俯下 身亲吻她光洁如白玉的额头,轻声道:“没事,没事,有我在。”
    她伸长手臂抱住他的脖颈,让他抱住她缓缓地坐起了,将脸埋在他胸前静静地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过了片刻,她稍稍心安,叹了口气悄声笑道:“我这几日想着,六月底不远了,胜负输赢又有何区别?”
    白凤起星眸一亮,含笑道:“你想通了?愿意早些嫁给我?”
    林微容轻轻拧了他的手臂一把,眨眨眼笑道:“早晚不都要嫁么?我……说不定……”
    “这倒还没有。”白凤起笑着啄了啄她的唇角,“我替你诊过脉,暂时没有摸到喜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