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照相机还给对方,慢慢地步下河堤。
    对弟弟说要拿资料不过是自己离开家的借口。许正在的地方,就像是水流中的漩涡,卷走了自己所有的感情和心力,越是挣扎,越是沦陷得快,慢慢的,好像连存在的空间和呼吸的氧气都被夺去。可是自己的痛苦,在这个世界上又能说给谁听?
    他站在路上茫然四顾,竟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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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第 25 章
    二十五。
    飞蝇也是你的弟兄。不要去伤害它。那些在林中飞行的野鸟有它们自身的自由。不要以抓住它们来取乐。上帝创造了蛇蜥和鼹鼠,它们各自都有存在的价值。你是什么人,可以给上帝的世界带来痛苦?
    ——星孩
    交通灯由红转绿,黄帆在地上踏一脚,随着自行车流驶过十字路口。在x大后门前的小路上右转,自行车马上变得稀少起来,两旁槐树上白色的花快要开败了,风一吹就扑簌簌地落下雪一般的花瓣。
    黄帆却没有心情欣赏这些。
    马路的两边是静谧的住宅区,五层高的楼上可以看到阳台上晾晒着的衣服和一盆盆花草。
    他在一处铁门前转了进去。
    停好自行车,拿起筐子里的书包,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上楼,从裤兜里套钥匙的手却突然停了下来。
    302室的门口坐着一个人,短短的黑亮的发,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头埋在膝盖上,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像一只雪夜里落入庭院的鹤。
    黄帆屏住呼吸半晌,轻轻地道:“许平?”
    许平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慢慢地从膝盖上抬起头。
    黄帆看到许平的脸,瞳孔缩了一缩,竟然忍住了,微笑道:“真是稀客,你怎么突然上我这儿来了?”
    许平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轻轻道:“对不起,没跟你打声招呼就跑来了,我就是想跟你拿个资料,因为星期六正好没事儿……”
    黄帆掏出钥匙去开门:“你确实该跟我讲一声,万一我今天很晚才回来呢?你不是白跑一趟。等很久了吧?”
    许平侧开头道:“没等多久。我就是顺道路过,想试试运气,你不在我就回去了。”
    黄帆看一眼许平肩头沾着的小小白色花瓣,没有戳破他的谎言。
    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整理得很干净,沙发旁的茶几上摆着不少量子力学和高等微积分的书,还有一部很厚的英汉大辞典。
    黄帆在许平背后关上门,脱掉深色的外套,道:“你来得不巧,跟我一起租房子的室友回老家去了,一整天都不在,不然他应该可以帮你开门的。”
    许平有点儿局促地微笑一下。
    黄帆指着沙发道:“坐。喝点儿什么?”
    许平摇摇头:“不麻烦了。你这么忙,我拿了资料就走。”
    黄帆略停一下手中的动作,微笑道:“那怎么行,我好不容易盼你过来一次。”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问道:“啤酒怎么样?”
    到底是在别人家,许平也不好挑三拣四,点头道:“好。”
    抽出两支青岛啤酒,黄帆利落地开了瓶盖,把一瓶放在许平面前。
    许平道一声谢。
    青绿色的玻璃瓶入手冰凉,许平握着瓶身犹豫一下,慢慢喝了一口。
    味道又冰又苦,淡淡的酒气直冲入鼻子。
    许平忍不住咳嗽一声。
    黄帆笑道:“怎么,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喝啤酒吧?”
    许平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笑,慢慢点一下头。
    黄帆坐在他侧面的沙发上不着痕迹地注视着他,道:“第一次谁都不习惯,慢慢喝几口就品出味道了。有时候我回家烦了累了,不喝一口啤酒还真是不行。”
    毕竟是别人的心意,许平只好捧场,金黄色的酒液从喉咙滑下,如果不去细究其中的苦涩,倒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快。他在门口坐了很久,确实口渴,不知不觉多喝了几口,一瓶啤酒很快见了底。
    黄帆把自己手中的啤酒往许平面前推了推。
    许平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了,一瓶就够了。”
    黄帆笑笑:“不用担心,我这里别的没有,啤酒管够。”
    他一拍大腿站起来:“你等一下。”
    许平以为他去拿模拟题集,轻轻点点头。他靠在软软的沙发垫上,觉得整个人好像都放松下来。房间里非常安静,明亮的玻璃窗外淡金色傍晚的阳光洒在绿色的树上,有麻雀在窗台上一跳一跳地啄食。他侧着头去翻一旁茶案上的书,轻轻掀开《量子物理》的封面,扉页上写着原著者的感言:谨以此书献给我亲爱的妻子凯瑟琳,感谢她陪我度过人生美好的三十年时光。
    “有兴趣的话,这本书可以借你。”
    许平转过头道:“不用了,我也看不懂,就是胡乱翻翻。”
    黄帆把题集放在茶几上,在他身边坐下道:“里面的论证部分很复杂可以跳过去不看,读一读量子宇宙观是可以的。你听说过薛定谔的猫吗?”
    许平摇摇头。
    “就是说把一只猫放在一个装有毒气设施的密闭盒子里,盒子里还有一个放射原子核,这个原子核在一小时内有50%的几率发生衰变,从而触发毒气,杀死盒子里的猫。如果一个小时后打开盒子,只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衰变的原子核和死猫,另一种是未衰变的原子核和活猫。”
    许平想了想:“是这样没错。”
    “可是问题是,在观察之前,这只猫是什么状态呢?按照量子理论,在打开盒子之前,猫既不是死的,也不是活的,而是又死又活的叠加态。”
    许平沉思一番道:“我不太明白,怎么样算是叠加状态。”
    黄帆笑笑:“一开始是有些难以理解,因为量子理论研究的是微观世界,当物体的体积和质量非常非常小,小到原子和原子核的程度,它们的运动规则会变得非常不同。不过我很喜欢其中一种解释。假设盒子里装的是你的命运,打开盒子之前你既存在又不存在,打开盒子的瞬间,世界会分裂成许多个,而你做出的选择决定你存在的空间,还有许多不同的你,因为选择不同,平行地生活在其他世界里。”
    许平沉默一会儿,道:“照这种说法,我现在在你家,同时还有很多不同的我,可能在压马路、写作业和打球?”
    黄帆笑笑:“可以这么解释。”
    许平想了想道:“虽然还是不太能想明白,不过这种说法很有趣。”
    “很奇妙吧?物理研究到最顶端却变得像宗教,牛顿那么顶尖的学者到了晚年却去信上帝,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想,他一辈子研究的大概都是上帝行在世上的旨意。”
    “你是物理系的吗?”
    “不是,我是数学系的,我们更注重严密的推导过程,而不是结果包涵的哲学意义。不过最近发生了很多事,读这些书让我很有感触。”
    许平轻声问:“你们的学生运动怎么样了?”
    “还在继续,不过困难重重。”黄帆停了停道,“绝食没有达到目的,现在大家正在开会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有的学生领袖提出来要自焚。”
    许平已经有些微醺了,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自焚?”
    “嗯,打算用血和生命来唤醒人民的良知。”
    许平沉默好久,突然大声喊道:“不对!这样不对!”
    黄帆无声地注视了许平好久,然后点头道:“我也不同意,所以在会上投了反对票。如果他们坚持,我会带着自己的人退出。”
    许平点点头:“活着比较好,再怎么样,都是活着比较好。”
    “嗯,如果能够理智地想一想就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当你站在人群里登高一呼,底下无数人热烈地响应,你就会产生一种无所不能的错觉,这种时候就很难把持自己。”
    “你也是?”
    “我也是。不过我能比他们冷静点儿,因为我追求的还有其他的东西。”
    许平抬头道:“什么?”
    黄帆想了想,道:“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追求的大概是自由吧。”
    许平喷笑:“怎么,你觉得自己不自由?”
    黄帆微笑:“不是那种自由。”
    许平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那你要什么自由?”
    黄帆看着他慢慢道:“我要和喜欢的人走在天光下,没有人指指点点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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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第 26 章
    二十六。
    每个圣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
    ——王尔德
    听到这些话的许平愣住了,然后整个人开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种呼吸不畅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头晕得厉害,酒喝得太急,大概上头了吧。
    他把手放在模拟题集上,轻轻道:“不好意思,时间不早了,我要先回去了。”
    他想要拿起书,却被一只手牢牢地按住。
    “你怕什么?”
    “我没有。”
    “在怕我吗?”
    “我谁也不怕。”
    黄帆笑笑:“你不是早已经猜到了?我中学认识这么多人,只有你到今天还客客气气地叫我黄主席。”
    “……不是你想的那样。”
    黄帆看着他:“许平,你和我是一样的。”
    许平沉默半晌,道:“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
    他书也不拿就急急忙忙站起来,却被黄帆猛地一拉,跌坐在沙发上。黄帆把他的两只手腕固定在头顶,整个人压了上去。
    许平又惊又怒,气得整个人发颤。
    “放开!”
    “你告诉我,是谁打了你?”
    “根本没有人打我。”
    黄帆盯着他的脸,笑笑道:“撒谎。”
    许平用力挣扎:“我自己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黄帆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很疼吧?你就那么喜欢那个人,他打你你也不反抗吗?”
    许平用力摇头:“去你妈的!你放开我!”
    “难怪你这么伤心。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闭嘴!”
    “原来还没有察觉。你也不敢告诉他对吧,毕竟两个人都是男人。”
    “住口!”
    “你有多喜欢他?喜欢到每晚都念着他的名字抚摸自己吗?喜欢到只要靠近他就会浑身战栗吗?喜欢到晚上做跟他在一起的春梦第二天醒来发现大腿和内裤上都是米青.液吗?”
    许平一脚踹上去,却被黄帆紧紧压住。
    “你会变这么瘦有一半是因为考试的压力,一半是察觉到自己陷入了绝望的感情吧?想逃又逃不开,痛苦得要命却无人倾诉。被别人知道了会怎么看你呢?品学兼优的许平是个下流的同性恋。你不敢告诉父母,不敢告诉朋友,你发现自己在世界上孤独一人,你无处可去,只能到我这儿来,因为你知道只有我才能理解你的痛苦,只有我才能安慰你的心灵。你在我家的门口等了多久?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还是四个小时?可怜的许平,明明伤心得要死却硬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明明撑得都要崩溃了却不敢告诉任何人你的秘密。”
    许平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你不是很怕我吗?因为看到我就好像看到你自己一样,又肮脏又污浊,所以不管我怎么试图接近你,你都能狡猾地溜走。你不断地逃避,一旦有人想要逼你直面问题你就退缩。你能主动来找我,其实已经快要绝望了吧?无法可想,所以连我这种毒药也能喝下去了?”
    黄帆像想到什么好笑的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边摁住许平一边慢斯条理地单手去解自己衬衫上的扣子:“我今天一整天都在跟一帮白痴和疯子开会,我真的怀疑这些人有没有长脑子,以为自己带着几万学生就能打江山了?!明明形势已经严峻得要死,这帮白痴还觉得革命快要胜利,无论如何也不肯撤出广场。内心又空虚又软弱,连自己追求的是什么都搞不清楚,只因为被一群人吹捧,就血热得连脑回路都烧断了,打着民主的旗号却连民主是什么都不明白,要不然就是只有空泛的理想却没有实现理想的能力的幻想家,出了岔子就只能找我去给他们擦屁股。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