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前厅有个人影,沉醉停下步子检视了一下衣服,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正往前迈步,那人已远远地转身,沉醉看见来人,脸上本已浮起的笑容微微一凝。
    来人是个大约十二、三的少年,一身白衣,腰系玉带,俊朗非常。
    看见她走近,少年帅气一笑:“让郡主失望啦,我不是你要等的那个人。”
    沉醉先是讶异,再细看少年的眉目,心里恍然,微微一笑道:“杨小公子。”
    宁远侯府里,长得与杨恪八分像,又姓杨的少年,不是他儿子是谁。
    “呵呵——”少年笑赞:“郡主果然冰雪聪明,轻易就猜出无忧的身份。”
    “不知杨小公子找我所为何事?”
    “郡主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若不介意,你唤我无忧,我唤你沉醉可好?”杨无忧没急着回答她,反而先询问她。
    “好。千金难买无忧。不错的名字。”沉醉也爽快一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这个笑容像阳光一样的少年,很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也或许因为那张与杨恪相似的脸吧,有些爱屋及乌。
    “其实我找你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一来是好奇,想看看救我爹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戏谑一笑,“二来就是天好不容易放晴了,闷在府里也无聊,不如找你去看戏。”
    看戏——这个建议真是奇怪又挑不毛病,沉醉有些好奇,又觉得反正在府里待着也没意思,就点点头随他出门了。
    旧时心事,说著两眉羞。长记得、凭肩游。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
    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娇媚的声音从悠悠地传来,台上人一舞水袖,轻盈地转着,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看得人心里也跟着恍惚起来。
    “唱得真好。”沉醉不禁赞叹。
    “新来的吧,离忧阁里有出色的不稀奇。”
    “你常来?”沉醉听他很熟的样子便问道。
    “我还好,常来的不是我。”杨无忧看她,唇边扯出一丝狡猾的笑。
    “你今天带我来,没有看戏这么单纯吧?”单看他的样子,也不是安心看戏的主。
    “看戏是其次,带你来,是想告诉你有这么个地方,我爹只要在京城,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来坐会。”
    “你爹?”沉醉有些吃惊,“他爱看戏吗?”堂堂一个征战沙场的杨侯爷,坐在这浅酌低唱的靡靡之地,总是觉得怪异。
    “他不爱看,”杨无忧看着她,“我娘爱看,听说以前我娘最爱看这里的戏,我爹要是从战场回来,也会陪着她来,后来我娘去世后,来这就成了他的习惯了。”
    “哦,”沉醉轻轻地应了一声,眼里有一抹黯然,原来他不是看戏,而是来怀念看戏的人。那他听到的是什么曲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还是几回魂梦与君同?心里忽而又酸楚起来。
    “那你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她平复了情绪,抬起头问道。
    “想帮你。跟以前那些追着我爹的女人比起来,你还真招我喜欢。率真不造作,又聪慧有主见。更何况——”他的眼里蓦然闪过一道精光,“你是六王的女儿,如果两家有结亲,足以对抗刘琛。”
    沉醉心里一震,这个杨无忧,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小小年纪就已经精于权谋之术。
    她喝了口茶,嘲弄地一笑:“你是要卖了你亲爹么?”
    “这么说也对,与其让他老在府里,不如趁他还抢手,卖个好价钱!怎么样,郡主对这笔买卖可有兴趣?”杨无忧哈哈大笑,又变成那个刁钻顽皮的阳光少年。
    沉醉被他一逗,也忍不住开起玩笑来:“听起来不错,时机一到我一定出手,保证给你个好价钱。”
    这时台下鼓起掌来,原来是要唱新曲了。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信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低柔的声音带着些微怨,在空气中回旋着,飘飘渺渺,直荡到人心里去。那人在台上轻舞着,如暗夜里翻飞的银蝶,忽明忽暗,千种风情,万般绮丽,又有说不出的凄艳。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一曲终了,台下一片喝彩。
    好一句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沉醉暗叹,有千般无奈,万般眷念,却又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仔细一看,还是个男人呢,居然唱得比女人还柔媚入骨。
    正觉意犹未尽,戏台边突然吵闹起来,沉醉望去,只见几个人围住了那戏子,众人纷纷上前观望。
    她与杨无忧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想看个究竟。
    只见一细眼尖腮的绿衣男人正用扇柄支起戏子的下巴,笑容猥琐:“大爷我尝过的美女不少,俊哥儿到没见识几个,尤其像你这样比女人还娇媚的,更是极品啊,怎么样,跟爷回去,让我好生瞧瞧?”
    那戏子眼里冷着脸,眼里闪过一丝怒气,抬手将扇子推开。
    “哟,还真有不怕死的,够倔,我喜欢,来人,把他押到府里去,我看他脾气到底有多倔!”男人狠狠一笑,嘱咐左右。
    戏子唇一抿,垂在身侧的拳头已握紧。
    “住手!谁敢动他试试!”清丽的声音喝起,众人转头,看见一紫衣少女走了过来,冷着一张俏丽的脸。
    “呵呵——今儿老天长眼,给我送一对人来了?”绿衣男盯着沉醉,一双细眼里尽是欲念。
    那戏子看见沉醉,竟是一怔,随即恢复自然。
    沉醉冷冷一笑,一个轻巧的旋身,那绿衣男人已被她反扣双手,正欲挣扎,却见一只尖筷离自己眼睛仅距微毫,当下吓住不动,再看左右的下人,早被一位身穿白衣的少年制住,倒在地上滚成一团。
    “姑娘何必为了个戏子动气呢,本来就是让人赏玩的货色,你放手,一切都好说——”那男人脸色青白求道。
    “戏子又如何?戏子不是人吗?戏子就得受人赏玩欺凌?我看他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比你这混账东西高贵不知几倍!滚!”沉醉怒道,一把推开他。
    “谢过姑娘。”那戏子听着她骂的话,居然有些动容,然后姿态谦恭地欠了下身子,“在下曲已唱完,告辞了,有缘再见。”
    “不客气。以后自己小心。”沉醉盯着他,他脸上的浓妆未卸,看不出真实长相,但那双深幽的眼睛,总让她有种熟悉感,而且看他不卑不亢的气势,似乎不像一名戏子就能有的,但一时半刻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不由摇摇头,和杨无忧转身欲离开。
    “无忧你怎么在这里?”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沉醉闻声抬头,对上一双深沉的眸子,看见她,黑眸里闪过一丝讶异。
    “爹——”杨无忧讪讪地笑。
    “哼,”杨恪瞥了一眼他,似乎有些薄怒。
    “刚才听里面的声音那么熟悉,原来是郡主。”
    他背光而立,夕阳的余晖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影,投映进她眼里,也投映进她心里。
    于是她看他,轻轻一笑:“侯爷别来无恙。”
    十、东风夜放花千树
    杨恪望着眼前粉雕玉琢的俏人儿,呼吸不由一窒。刚刚远远地听见清亮严厉的声音义正言辞地训斥,让人忍不住暗猜是怎样一位英气的女子,却没料到是她,此刻又如一株空谷幽兰,周身笼着轻灵的紫色,静静地绽放在他面前。
    “爹,我才想起要替辛远秋那老风流拿他订下的字画呢,麻烦你替我陪沉醉啦!”杨无忧刚撂下话,人就跑得不见踪影。
    杨恪心里自然是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离开,又不好发作,只是听到他直呼沉醉的名字,蹙了下眉,轻叱了一句:“没个规矩!”似乎是有些不悦。
    沉醉看着他,亮晶晶的眼里闪烁着淘气的光芒:“侯爷若愿意,我倒是会很乐意听你唤我醉儿。”
    杨恪看着她娇媚的笑容,不知道回她什么好,终于放弃地摇摇头,无可奈何地一笑。她真的是不知道什么叫委婉,总让他无法招架。
    “你——喜欢听曲吗?”想转移话题,突然觉得再叫她郡主又好像有些不妥,所以只好用了“你”字。
    “我不是来看戏,而是来看你。”本以为再见面多少会尴尬的,可见了他,心里的话还是不知不觉就轻易出口了,仿佛中蛊一般。
    杨恪一愣,继而苦笑:“你一向都这么直接吗?”
    “如果直接更有效果。为什么不呢?做人何必那么辛苦?”沉醉开始觉得,看他无措是件有趣的事情。
    “也是。”嘴里顺着她,杨恪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说的人没觉得辛苦,听的人辛苦啊 。
    “离、忧、阁,”沉醉一字一顿地念着牌匾,转头看他,“为什么起这个名字?要是听到伤心的曲子,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戏子无情,无情离忧。”他淡淡道。
    “我不同意,”沉醉想了会,表示反对,“若有情,至少喜忧参半吧。戏子无情,是因为不曾有人真心相待,所以不如无情。可惜有些人,就算有真心奉上,也视若无睹。”
    她斟了一杯茶,轻轻推到杨恪眼前,一双清澈的眸子锁住他:“一片冰心在玉壶,你可愿试饮这一杯?”
    他微微一僵,看着那茶杯,似乎觉得它格外烫手,正欲开口,听见她清脆的笑声:“开玩笑的啦,你还当真了。上次我碎了一地的心还没全捡起来呢,哪能这么快再受刺激!”
    沉醉自己都觉得笑得格外高兴,只是手心却不由握紧,汗湿了一片。
    为什么她明明在笑,他却感觉到悲伤的气息?杨恪看着她的笑容,觉得心头有些闷,于是撇过头,视线却蓦然定在远处一点上。
    沉醉觉得他身上突然笼上一股肃杀的气息,便也望向他目光所在之处。
    “咦,那不是——”她惊讶地开口。
    “刘琛的得力下属,周重元,就是你爹寿宴上你认出的那个人。”
    “他来看戏还带这么多随从?”看着那群人走进招待上宾的厢房,沉醉觉得十分诡异。
    “那就不是看戏来的。”杨恪说着,人已经往那边走去。
    沉醉跟上他来到厢房外的走廊,杨恪作了噤声的手势,两人便屏息静听里面的动近。
    “公子这两日便要启程了吗?”是周重元的声音。
    “嗯,现在万事俱备,剩下的就看你们怎么配合了。”很好听的年轻男声,沉醉居然觉得有几分熟悉。
    “那我们之前谈的——”
    “你放心,此事若成,答应你们的价码,一分也不会少,你家大人胃口还真不小,户部的银子还不够花么?不过也难怪,养那么多爪牙食客,也不容易。”嘲弄的声音懒洋洋地出口,只听周重元干笑了几声算是回应。
    沉醉听到这,心里暗惊,看来刘琛有贪污户部的银子,但周重元现在见的人又是谁?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在里面,她转头打算看杨恪的反应,却不料发上的簪子擦过木窗,发出一声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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