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此时全被撤下,原本在营的士兵也倾巢而出,但放眼望去,不过万人。
    “这个殷彻是疯了不成,两万迎敌还主动暴露?”南昭众将皆是惊过于喜。
    杨恪脸色一沉,隐隐觉得事情不简单。
    “急报——”一名士兵飞身下马,疾奔而来。
    “侯爷,今日黎明时宁远城外忽现两万敌军,并未攻城,但挟持了进出宁远的商队百姓近五百人,守城将士碍于敌军人数不少和人质安危,未敢贸然出击。敌军传话说,若我军再进攻承军营地,则人质不保!”
    这个殷彻,果然不可小觑,如此的狂妄大胆,如此的深沉缜密,临阵撤营,把底盘全翻,是示威,料定了他不敢动他。
    盯着远处傲然伫立的身影,杨恪沉声下令:“号令全军,撤!”
    二十二、彩云易散琉璃脆(一)
    本来杀得兴起的南军将士,得知了撤退的命令一时都迷惑不解,但也还是迅速地鸣金收兵。此时东北方出现大片人马,正是自宁远而来的那部分承军。
    “杨侯爷请留步,有事相告!”承军营里一人单枪匹马奔驰而来。
    杨恪收住缰绳,示意众人让开道来。
    来人在十丈外停下,徐徐开口,声音洪亮:“鄙人洛震,特来替二皇子传话,殿下想麻烦侯爷转告离忧阁里那位佳人,最是销魂难忘,海棠沉睡,芙蓉醉吻,令人惦念至今,望重温旧梦——多谢侯爷了!”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唰”地一声,周围的刀剑齐齐亮了出来,众人脸上有惊有疑,更多的是愤然,傻子都听得出来这是在存心羞辱杨恪。
    齐森和程三的脸色格外难看,刚开始没听懂“离忧阁里那位佳人”指的是谁,后面那两句却有意把名字都亮了出来,叫人不想知道都难。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杨恪,心里暗暗担忧,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不明不白地扣上一顶绿帽子,侯爷他可受得了?
    “都收起兵刃。”
    杨恪依旧是淡淡的表情,语气平静:“请皇子放心,杨某自会转告。”
    “你倒是悠闲,一个人躲在这里,一点也不担心么?”杨无忧掀开门毡,走了进来。
    “就是担心,才找点事来做。”沉醉嘴上答着,却仍埋头忙着手里的活。
    “这是——”无忧看见她手上的东西,顿时一怔。
    沉醉看着他的表情,以为他是吃惊,便笑着说:“你爹这这青玉镇纸,材质极好,我看着喜欢,就忍不住下手了,怎么样,不错吧?这雕塑篆刻,可是我打小爱玩的绝活!”
    本来平滑光洁的玉面上,赫然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奔马图,正是杨恪的属相。
    “好看,好看。”无忧连忙称赞,笑容却有些勉强,沉醉此时心喜,也没去注意他的神色。
    这时帐外传来一片沉雷般的马蹄声,两人对看一眼,知道是大家回来了,无忧站起身迫不及待地冲出营帐,沉醉虽然因为昨晚的事心里还闹着别扭,但也忍不住跟了上去。
    走到众人跟前,却没有看见杨恪,沉醉有些诧异,程三瞧见了她,神色有些迟疑,欲言又止。
    倒是齐深朝她行了个礼:“郡主,侯爷刚回来就去探望伤兵了,您是姑娘家,不方便去那边,外面冷,不如先回营等着他吧。”
    原本以为他回来至少会先来看一下她的,虽然这个想法有点小家子气,但没见着他,沉醉心里还是隐约有些怅然,于是对齐森说了声谢谢,默默走回营里去。
    “你信吗?”程三看着她的背影,不禁开口问道。
    齐森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叹了口气:“这种事,咱们做属下的不方便过问,侯爷这会心里肯定比咱们烦闷,辛爷既然知道了,希望他能帮得上忙。”
    沉醉按捺着性子等了一会,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心里不由一喜,正要迎上前,却看见辛远秋跟在他后面进来,笑着冲她点了下头。
    沉醉回了他一笑,转头看向杨恪:“回来啦?”
    “嗯。”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没什么表情。
    沉醉以为他是因为战事不痛快,便安慰道:“今天的战况我都听说了,不管怎么样,不也让他们损失了五千人么。”
    “这也是输,本可以全歼只灭了五千,现在还有五百人质在他们手里。”
    “殷彻……他应该是不会伤及无辜的。”沉醉说出自己的感觉。
    他眼神一暗,盯住她:“你倒是很了解他。”
    一时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这么说,沉醉疑惑地看着他。
    他似乎也没期望她回答什么,径自走到案前坐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开口,脸色一变。
    沉醉看到他手上拿的镇纸,笑道:“是我刻的,喜欢吗?”
    “你为什么不问过我就随便动我的东西?”他的声音染上怒气,“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自作主张?”
    沉醉没料到他会这种反应,满腔的热情一下被冻结住,愣了半晌,才不痛快地开口:“不就是个破镇纸吗,你有必要这么生气吗?大不了我赔你几十个。”
    “你赔得起吗?”他突然冷冷一笑,“这是絮儿送给我的。”
    他口中再次蹦出的名字让沉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总是她,总是因为她!到哪里都是她的影子,连他身上都烙着她的齿痕!她留下的什么他都当个宝贝,而自己的心意他却视若敝履!
    再看见在那坐立不安的辛远秋脸上尴尬的神情,沉醉更觉难堪,一赌气冲上前把镇纸从他手上抢过来,狠狠地往地上砸去。
    “哐当”一声,脆弱的玉石撞上火炉壁,顿时碎成两截。
    一时间,三人都怔在那里。
    二十三、彩云易散琉璃脆(二)
    沉醉不禁脸色一白——其实她根本无意毁掉镇纸,地上铺着软毡,是砸不碎玉石的,所以她摔出手也纯粹是泄气,却不料力道一大那镇纸自地上弹到了火炉上。
    心底正挣扎着想道歉,一抬头却看见他切齿,神情惊怒:“你——不可理喻!”
    这么久以来,见惯了他冷淡疏离的样子,即使那一回在唯食轩她惹他生气,他也是宁可让握碎的杯子伤到自己的手却只隐忍地对她说了一句“住口”——他从来没有如今日这样,冲她发这么大的脾气,说这么重的话。
    不可理喻——这四个字如火星子引燃了她心头弥漫的委屈,烧得她全身都灼痛起来。
    她蓦地红了眼眶,抬头盯着他倔强地反击:“你这算什么?昭告你对亡妻的矢志不渝一往情深吗?既是如此,你亲我的时候抱我的时候有想过她么?”
    杨恪脸色一沉,被她的尖酸彻底刺痛,话语如冰珠子一般自他嘴里溅了出来:“没错,没有哪个男人能在亲你抱你的时候还能想着别人。”
    他——刚才说了什么?
    为什么她竟一个字也听不懂?
    看着他冷漠的神色,她的一颗心,像是忽然一直沉到了冰冷的河底,仿佛连身子都冷了。
    “你什么意思?”她问,声音颤抖。
    他不看她,也不想回答,握着椅子的双手,骤然抓紧。今日在战场上那场景,洛震的那席话,他是一点也不愿再提起。
    “你说!”她转向神情躲闪的辛远秋。
    “今天殷彻让人给侯爷传话,意思是……”他皱眉,硬着头皮讲下去,根本不知道用怎样的措辞形容才好:“他跟你同床共寝……也亲过,郡主,这不是真的吧?”
    原来,原来这就是今天他怒待她的理由。
    她对他如何,他看不见的吗?他对她的喜欢,就如此不堪一击吗?
    嘴边扯出一丝苦涩的笑,她握紧双拳:“是真的。”
    是事实又怎样?但她无半点亏心之处。
    如果他信她,根本就不需解释。如果他不信,再多解释也无用。
    辛远秋一愣。
    帐外也传来了抽气声。
    杨恪的身体蓦地一僵,手指关节握得泛白。
    再多的难堪,再重的羞辱,都抵不上她这一句来得残酷。这么多年,无论是在朝廷还是沙场,人前背后什么样的排挤刁难他没经历过?所以今日即使众人看着他的目光有担忧有惊疑有失望有幸灾乐祸,他仍可以一如往常一样的平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瞬间心里掠过的闷痛。
    他没有那么盲目,他明白她刚到京城,除了救过殷彻一次,还能有多深的牵扯?只有她那样冒失单纯的性子,才会相信那次殷彻放过他们纯粹是报恩。
    想着另一个男人觊觎着她的美好,想着众人以后看她的目光,他就按捺不住地心烦意乱。所以他回来没马上看她,连回营也是拉着辛远秋一起,怕的就是自己一见着她就控制不了情绪伤到她。
    可是一切都出乎意料——他其实并不需要她解释,可她这样,却像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
    他是不在乎还是早已定了她的罪?
    沉醉看见依然面无表情的他,心酸到发麻:“侯爷既然受人之托,何不把原话告诉我?”
    她每说出一个字,他的脸色便沉下一分。够了——她还不肯放过他吗?只要脑海里掠过那些话,他的心就火燎般的痛。
    “如果是因为我之前的态度让你心里不痛快,我道歉,”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里似乎有些倦意,“那席话,我不想再提,就当今日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于千军万马中直取敌将首级都没眨过一下眼的他,如今已经为了这个女人乱了方寸,她要逼他到什么地步,她还要看他争风吃醋地狼狈下去吗?
    为什么明明道歉的是他,她却觉得似乎是自己错了?
    沉醉的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窒息一般的难过。忽然就想起,王府寿筵的那天晚上,他也是这么淡漠疏离的表情,英俊疲惫的侧脸,她在远处偷望他,心里是纷乱的甜蜜与悸动,那时的她,一心想站在他面前,仔细地贪看他的眉眼,听他低沉醇厚的声音。
    而现在,他与她只隔了一张案几的距离,却似隔着万水千山。从雪夜的长街,他一句“不是你不好,而是我无法再爱”,到冰封的边关,他清晰说出的那声喜欢,回忆太动人,让她以为已经守得云开,却从没想过,这场角逐里,他如水,她握得越紧,却容易流失;她似火,他有心包容,却亦被灼伤。
    二十四、不辞冰雪为卿热(一)
    一双苍白的小手握着断掉的两截镇纸,小心翼翼地放在案几上。
    杨恪怔忡地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她笑,居然异常温柔。
    “你要去哪里?”看着她转身往营外走去,他忍不住开口问。
    “去外面走走,一会就回来。”
    刚走出营,就看见似乎在外面待了很久的无忧他们。
    齐森和程三的表情有些尴尬,无忧担心地蹙着眉,似乎要说什么。
    “让我一个人待会。”沉醉在他开口前制止了他,继续往前走。
    走了十几步远,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点上烛火,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