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两位气的太阳穴突突乱跳的天王,眼睁睁看杨戬从面前走过。
    哮天犬趴在墙头,流了一墙头的哈喇子:上天入地,也就他家主子嚣张的如此不可理喻如此天理难容如此萌史人了,有木有有木有有木有?
    杨戬一进门,哮天犬就屁颠屁颠迎了上来。
    “爷真是英雄,够硬气!”哮天犬拍杨戬马屁,“就是……得罪了玉帝,不太好吧?”
    “怎么着?他还能咬我不成?”杨戬一句话就把哮天犬给呛回去了,“他要是真敢咬,不是还有你吗?”
    哮天犬咽了一口口水,不说话了。
    “端木怎么样?”
    哮天犬打了个突,小心翼翼观察着杨戬的脸色,语气尽量委婉:“还是老样子,医圣们都是束手无策,说是……”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
    “说下去。”
    “说是心脏受的伤太重了,伤了一次还好,连续伤了两次。普通兵刃的伤好救,但是生死盘的天谴实在是太厉害了,创口处的戾气大盛,根本缝合不了,不管什么样的线,刚一挨近就断。”
    “不管什么样的线,都试过了?”
    “开始试的是普通的针线,后来用缠夹了金线的棉线、纯金线、金银索,再后来找了上古名剑干将莫邪,抽了剑丝,还是不行。”
    杨戬沉默半晌:“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线,会怎么样?”
    “医圣们说了,缝合不了伤口,就没有一颗完整的心。那样,不管有怎样的灵丹妙药,都救不活。”
    杨戬没再说话了。
    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主人……”眼见杨戬转身欲走,哮天犬欲言又止。
    “什么事?”
    “还有一种线没有试过。”
    “什么线?”
    “织女的云丝。”
    “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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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总有一种错觉,认为天上的一切都是美的、好的、脱俗的,哪怕是天牢。
    事实上,天牢天牢,重点不在于天,而在牢。
    杨戬踩着齐到脚面的肮脏积水走在阴湿牢狱的过道间,看守天牢的兵卫殷勤地打着灯笼给杨戬引路:“真君这边走,这边走,尽头那间,就是了。”
    走到尽头处,杨戬略略转过身子,在牢狱门口站定,透过牢栏的间隔,他看到织机旁埋头织布的织女。
    她的手在机杼的织丝上拂过,十指一直滴血,杨戬曾经听说过,为了给织女应有的惩罚,她拂到的织丝,全部是荆棘。
    她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没有挽发髻,寥落的散着,似是感觉到杨戬的注视,她迟疑着抬起头来。
    “真君?”
    整个天庭,怕是没有人不认识杨戬的。
    织女的容貌还是很美,不输于凡间任何一个娇美的女子,但是眼睛里透出的深重疲倦和憔悴,又让人觉得她已是沧桑的老者。
    兵卫将牢门打开,尔后悄无声息的退下。
    杨戬走到织机对面,缓缓坐下。
    织女笑了笑,手上的动作不停:“真君是个大忙人,怎么会有空造访这里?”
    杨戬答非所问:“前些日子,我到人间走了走。”
    “哦?”织女微笑,“人间,早就几度沧海桑田了吧。”
    杨戬也笑:“人间,不管怎么变,只要还有人在,这些情爱纠葛、恨怨纠缠,就一直在继续。”
    织女的手微顿,然后恢复如常:“人而为人,总是脱不了这样的感情,这也不正是神仙嗤之以鼻的地方么。”
    “我在人间,听到关于织女的故事。”
    “哦,”织女的语气很平淡,似乎杨戬所提的织女跟她毫无关系,“凡人编排我些什么?”
    “他们说,织女和牛郎并没有分开,织女被抓上天之后,牛郎带着两个孩子追了上去,王母娘娘勃然大怒,拔上头上发簪,在他们中间划下一道银河,两人隔河相望,苦无聚日。后来天上的喜鹊看不过去,在每年七月七日这一天,衔彩线织桥,两人得以每年相聚一次,以慰相思之苦。”
    “是么?”织女笑起来,弯起的唇角不无讥诮,“这么美好的故事,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凡人的生活困苦,承受不了太多的苦难和悲剧,所以,他们总爱世事圆满,这样,即便目下困顿,将来,总还是有希望的。”
    织女淡淡笑笑,将摇轮摇的吱呀作响。
    杨戬看住织女,他本为求云丝而来,但或许是因为,织女和端木翠,两人的故事有那么一丝相似之处,他总是忍不住想多问一句:“后悔了吗?”
    “后悔?”织女挑起秀眉,似是不解。
    “你应该知道,后来牛郎有再娶。”
    “他一个人,带着两个幼子,生活多有不便,再娶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还为他讲话?”
    “不是为他讲话,只是看开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织女慢慢踩动脚踏,“谁不想辛劳一日,回到家里有热腾腾的饭菜奉上?谁不想家中有人缝缝补补,内外打点?谁不想入眠之时,身畔有相伴之人?孤守那一份寂寞,一年可以,两年可以,十年呢,二十年呢?人生苦短,他想过的适意些、舒服些、美满些,人之常情。”
    “那你呢?”杨戬定定看住她,“后悔了吗?”
    “若我说后悔了,真君会怎么想,觉得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织女莞尔一笑。
    顿了许久,她忽然轻声道:“我确实是后悔了。”
    杨戬心中咯噔一声。
    “在这里织荆棘,一年,我并不服气,觉得真心相爱没有什么不对;十年,我不服气,觉得我与牛郎相守一场,到底值得;一百年,我还是有怨气,就算爱上凡人,没有伤及别人,有什么罪过?五百年……”
    “五百年,”她唇角的笑苦涩至极,“五百年,我几乎没有再去想牛郎了。我只是想着,我这样的处境,何时有个尽头。为着那一晌贪欢,落无穷困顿,到底值不值得。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那场相遇,是不是会更好些?”
    杨戬叹息:“织女娘娘能有这样的想法,距离离开这里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织女笑笑,似乎离不离开这里,对她来讲已经没有什么所谓了:“真君,这就是天庭,不惜动用千八百年的时间,把你的欲望、怨气、真心、爱恋,通通磨的干干净净,终于造就一方清静之地,造就这许多行尸走肉。依我看,还不如坠万丈红尘,爱一场、怨一场、哭一场,然后饮一碗孟婆汤,前尘两忘,来的痛快。”
    杨戬似有所动。
    “真君此来,不会只是和我闲话家常吧?”织女抬眼看他,“我这样的落魄神仙,还有什么能帮得上真君的?”
    “想向娘娘,求一缕云丝。”
    “云丝?”
    “听说娘娘的云丝,虽细却韧且坚,可当万重山压,可阻刀锋剑气。”
    织女很平静:“真君请回吧,我很多年都没有织过云丝了。再说了,困顿之身,也没有心思,去为他人华裳添锦。”
    “娘娘,求此云丝,只为救命。”
    “救命?”织女略感讶异,“小小一缕丝,如何救命?”
    杨戬犹豫了一下,将事情的始末简述一遍。
    织女动容,但不改初衷:“真君太高看云丝了,生死盘的天谴戾气,我虽然没有遭遇过,但听闻极为险恶,我恐怕云丝也抵之不住。”
    “如今只剩下云丝这一线救命稻草,无论如何,都请娘娘援手。倘若端木能活,也是娘娘成全了她。倘若不能活,天命如此,杨戬也不会再作无谓争取。”
    织女没有答话,半晌,她忽然抬起头来,满面的疑惑:“真君,你说,我当日,为什么没有去死呢?”
    “嗯?”杨戬一愣。
    “当日抗争的那么惨烈,求过、哭过、挣扎过,甚至跟天兵天将动过手,怎么从来就没有想到去死呢?我记得有一句老话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如果我当初,以死相抗,事情,会不会有什么不同?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能奈何她?”
    杨戬有些动气:“娘娘,端木去死,并非是要抗拒分离,而是她不忍心展昭去死。若非走到绝路,谁会愿意去死?你口中的以死相抗,跟端木的死,根本就不一样!”
    他振衣起身,拂袖而去。
    守在外头的兵卫小跑着过来,将牢门锁上。
    “真君!”杨戬都快走出过道了,身后忽然就传来织女的声音。
    他回转头,看到织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织机,站在牢栏后面微笑看他。
    “给我送日月星三光,七日之后,可以遣人来取云丝。”
    杨戬心头一热,待想说什么,织女已经回到织机前,辄辄辄的织布声重又响起,单调而又重复,像是从来都未曾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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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七日,司法天神府邸前。
    “让让,让一让,借道,借个道!”哮天犬趾高气扬,捧着盛了云丝的锦盒为杨戬开道,若是杨戬不在,它或许不敢在两位天王率领的天兵面前如此放肆,但是有杨戬在就不同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狗仗人势……
    不是不是,这是骂人的话,转念又一想,自己本来就是狗嘛,要挺起腰杆做狗,不能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
    估计广目天王和多闻天王在外头守了这么多天,也累着了,这一次换了另外两个:增长天王和持国天王。
    见杨戬过来,这两位天王脸色不豫,但是还是忍下了气,没有上前拦他。
    坦白说,这两位天王对玉帝的怒气更大些。
    都什么跟什么嘛,杨戬是你外甥,他连你的账都不买,能买我们的账?这小子眼一翻就是要打人的模样,谁敢跟他动手?害老子们整天在真君府外风吹日晒,不敢撤也不敢进,你当上演十月围城呢……
    进了府邸,直奔厅堂,为首的华佗仙先迎过来,老实说,杨戬还就只认识一个华佗,其它的那些,都是让哮天犬抓壮丁抓过来的,据说有什么思邈,什么仲景,杨戬懒得去记。
    上界的神仙不会生病,有了了不得的事一颗两颗仙丹亦能祛灾,只是端木翠这情况,一定需要个大夫,这才不问青红皂白,不分内科外科,全抓了来蹲守。
    杨戬眼帘一掀,哮天犬颠吧颠吧,赶紧把云丝奉上。
    华佗仙取了缝针,小心翼翼地将云丝穿上,转身去到床边。
    不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