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美洁”的产品所向披 靡。蓝宁家中的瓶瓶罐罐也多半是此家所出。她以为这只牌 子应该处处可见。
    但不其然。这里的县城就看不到“利华美洁”的影子。她们 的任务就是在县城赶集会上,摆一个小摊,吆喝卖货,再带 好简易的销售合同,一家一家走访当地的杂货店铺货。
    太过原始,连大城市的高档广告都欠奉。
    资深销售讲:“真的不需要,我们要因地制宜。”
    蓝宁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资深销售指着小杂货店里的不知品牌的洗发水洗面奶:“争 取替换掉它们,今年暑期的初级任务就结束了。”
    来到当地的头一天,她们一行人就在县城闹市区布了一个展 台。这是相当简陋又俗气的展台,背后的简易易拉宝是“利 华美洁”最出名的一个代言人的肖像,她演过乡土片,故而 处处都有人认得她。易拉宝前放了十几张椅子。
    然后他们便呼喝号召,有美容师讲解养护头发的知识,凡是 坐下来的顾客都可获赠一包试用品,还有促销小姐同顾客亲 切交谈。
    蓝宁问面前的中年女子:“您平时用什么洗发护发?”
    中年女子讲了一个她没听过的牌子,不过没关系,蓝宁继续 微笑讲:“您看我们这个牌子的有洗发护发全套,就像刚才 专家讲的,先洗头,再用护发素,这样才好养护头发。如果 您嫌麻烦,没关系,我们还有二合一的产品,一次性完成清 洁和护理工作。您可以先试试我们的试用品,把您的地址留 给我吧,哦,对了,还有您的生日,到您过生日的时候,我 们公司会有赠品送的。”
    蓝宁为中年女子登记好资料,双手呈上赠品,赠品还配了漂 亮的透明手提袋,是在一线城市里买两瓶大套装才给送的。
    这么花成本?其实不,他们没花一毛钱广告投放的费用。
    这样循环往复做了五天,资深销售又培训她们。
    他拿了一只大哥大打县城里某一家杂货铺的电话,用北方口 音问:“这儿有‘利华美洁’的洗发水吗?什么?没有?不 行,我媳妇儿点名要买这个,你们进不进?什么?算了,我 去别地儿问问。”
    蓝宁讲:“这是欺诈。”
    资深销售摇手指头:“这是口头表演营销。”
    他发给女孩们几张a4纸,全部手写的这座县城里大小杂货店 的电话。他还随身带了五只大哥大,女孩们不够分,一个一 个轮流打。蓝宁没好意思要大哥大打电话,被资深销售看到 ,他觉得她在偷懒,把脸一沉,领着她到了招待所前头唯一 的一个电话亭,讲:“这是工作,小同学,你要认真对待。 ”
    蓝宁鼓鼓嘴,还是得按照手里纸上的电话一个一个拨下来。
    “喂,我要买‘利华美洁’的洗发水,你们这儿有吗?啊? 没有啊!你们太菜了,怎么这个牌子都没有啊?我在北京都 用了好几瓶了,回家来怎么就买不到呢!算了算了,我回北 京买。”
    小小的电话亭其实很简陋,仿造北京城里流行的那种蘑菇亭 式,蓝宁站在蘑菇之下,觉得有点儿狭小,便抱着电话听筒 往外站了站。
    这里真是好,一眼望出去山峦连绵,望之不尽,县城虽是小 小,但是俯仰天地这么大。
    蓝宁心旷神怡,看到远处高耸山峰陡峭,横看成岭侧成峰, 是她见所未见的。她把头歪了一歪,远处方直的山峰真的又 变了一种形状。
    后头有人在说话:“那叫滴水崖,里面有一座朝阳观。”
    蓝宁回头,在山间的夕阳照耀下,笑得阳光灿烂。
    她对时维讲:“时老师,共军还在南泥湾开荒,国军已经下 乡抢粮了啊!”
    时维微微笑起来,他笑起来也是矜持的,上翘的嘴角,角度 合适,好像这个人把自己藏在某处,不显山不露水。
    他说:“不怕,存好粮食好过冬,春天来了再上山打老虎。 ”
    罗大年就从时维身后走上前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 “时老师,你们在说什么?”
    蓝宁手里还抱着电话,可是已经吃吃笑起来。时维走到她跟 前,不知怎地就往她的脑门扣了一下。
    勾起手指,小小一下,芝麻开门,蓝宁的心花如夏花一般绚 烂。
    十(上)
    当时时维告诉蓝宁,滴水崖又名碧落崖,距赤城县城有一百 余里。蓝宁仅仅远瞻,就已能感受到那处丹崖碧顶的巍峨险 峻。
    她来这处之前,做过许多功课,立刻便对时维讲一句话:“ 朝阳道观一石县,滴水孤崖百丈边;余气出关连大漠,长风 吹壁立青天。”
    时维说:“朝阳观面朝正东,在大地还昏暗的时候,可以独 得一片朝阳。”
    蓝宁调皮地笑:“原来不仅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连背靠 大山,都能朝阳普照。”
    蓝宁在难得的休息日,背上登山装备,跟着时维一起上了滴 水崖,去膜拜朝阳观。
    参差迤逦的山影中,阳光若有若无,但登山险途还是被照耀 得极清澈,山石之间仿佛被铺就了一条金手指指出的康庄小 道。
    时维会回头眷顾蓝宁,适当的时候搀扶她攀援。蓝宁身后也 有人护持,跟着的是新认得的罗大年。那一年他也不过三十 而立,发际线还没变高,整个人和滴水崖一样峭如刀削。蓝 宁戏称之为“愤怒的青年”。
    罗大年荡漾着诗绪,在山间吟哦:“时代在我们的背后发出 轰然的巨响。”
    时维只管埋头在前开路,蓝宁有些累了,扶了一扶膝盖。
    他们在山间绿草茵茵的拐角处休息。
    蓝宁在那时不明白罗大年为何一路会有怒愤情绪,她对“愤 怒的青年”说:“好风如水,好山如金,看此刻不长好,明 年何处看?”
    时维站在她的身边,微一侧头,眉目之间也是如温暖的风, 如温柔的水。
    他在看她,她知道。她这么死皮赖脸跟着他出来爬山,也就 是在心底死皮赖脸盼着这么一秒钟。
    空明的山间,花随风落,暗愁千百种,蓝宁还是只能无语怨 东风。
    时维在这半山腰,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抗日战争时期,有一队战地记者在此处驻扎,敌寇闻风前来 围捕,他们做好坚壁清野的工作,全体撤退。但有一名战士 留下来通知当地山民撤退。最后落单被敌人包围,来扫荡的 敌寇有一个连,战士走不了了,便绕开原先办公的场所,退 到这处的半山腰,和敌人周旋了一昼夜,最后把身上的钢笔 、相机全部摔碎,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
    不久,有别个战地记者回到此处将坚壁清野的资料寻回。他 找到了牺牲的同志的遗体和他的遗物,知晓了他的身世,在 当时的战地小报上写了一条讣告。
    这位战士将战友的遗物收藏起来,托人送回给烈士的家属, 他自己却在几天后,离此处不远的地方的战斗中也牺牲了。
    罗大年没有听懂时维的故事,但蓝宁已经哽咽。
    时维说:“我们要站起来,得花费很多气力。”
    他站在这里低头默哀缅怀,这里没有烈士的墓碑,据说早年 迁到省里的烈士陵园,十数年前又被烈士的儿女带回了家乡 。
    风飒飒地过,落英开始缤纷,发出的似乎是叹息,一草一木 ,一花一石,再也看不出当年的惨烈。时光如斑驳的阳光, 一转一移,最终还是不留痕迹。
    他们继续攀援。
    蓝宁问罗大年:“你对时老师有意见?”
    罗大年不想同她这个小丫头说意见,但是蓝宁锲而不舍地又 问。
    罗大年便讲:“大大有意见。那边资本家要并购民族企业, 这边还有心情爬山。”
    他说话说的有点响,被山风带到前方,前方的人不为所动。
    蓝宁只是默默跟着走,云朵在她头顶移动,她一步一步按照 他的步子走,好像能把这条路分解为最小的刻度。
    朝阳观在清寂的山中,凝聚了几百年的风霜,有佛教洞窟也 有道教洞窟,还有孔子雕像。
    蓝宁透出一口气,不太懂得这一处的玄妙。
    时维讲:“这种三教合一的现象,是这里特有的文化特色。 ”
    蓝宁奇道:“海纳百川?”
    她远眺,小镇在山峦之中,人们又在小镇之中,生命被融入 天地自然。她几乎要感动,偏僻之处,演绎的是大自然的道 理。
    时维指远方:“美达在那边有生产基地,罐装流水线做到国 内一流水准,恐怕在上海,除了国际一流企业,没有同类企 业可以达到这个规模。”
    蓝宁划了一个圆,学习资深销售那个进攻姿势:“原来我们 是可以打进去了。”
    他们在观里吃了中饭,是古老简朴的饭食,饭后有人来找时 维。时维先介绍罗大年,再介绍蓝宁,来的人近五十岁了, 长相憨厚敦实,望之而使人顿生信任感。
    时维说:“这是‘美达’的刘先达董事长。”
    刘先达心事重重,他和时维坐在绿荫匝地的大树下,蓝宁坐 在一边,从罗大年的包里翻出两大罐“美达”可乐,她咕嘟 咕嘟全都喝了。
    刘先达见此情形,眉头才松动了下,笑起来。他讲:“我快 要被骂成卖国贼了。”
    时维答他:“有人说,资本没有国界,品牌才有国界。”
    “没有洋枪洋炮,我进不了北京城上海滩。”
    时维拍拍刘先达的肩膀。
    “你不劝我放弃?成全生前身后名?”
    时维拿起蓝宁喝了个精光的“美达”易拉罐,握在手心:“ 老哥,你已经成竹在胸,何须我多言呢?”
    第二天蓝宁在赤城买了晚报,经济版有一个半版在说刘先达 接受洋品牌投资,措辞并不赞赏,处处都有忧虑。蓝宁把报 纸折叠好,跟着相处几个礼拜的资深销售和女同事们去张家 口市里的最大的夜总会逍遥。
    她们挥霍当时的劳动所得,个个都很快活。
    资深销售讲,大家表现都很出众,到了九月,“利华美洁” 就要开始在电视台打广告,这里的小杂货店大超市都会货品 上架。
    蓝宁喟叹:“真没想到他们会用这么原始的方式。”
    资深销售讲:“原来这种销售手段一般都是我们自家的牌子 用的,世界五百强们根本不肯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用这种 办法。但他们看好咱广袤无边的中国市场呀!那就要融入中 国,变则通嘛!”
    变则通,确是大道理。
    蓝宁又要了“美达”的可乐,又问服务生有没有名牌的洋可 乐,服务生一脸茫然,讲:“我没听过这个牌子,我们这里 都喝‘美达’。”
    蓝宁不禁欢乐,冲资深销售摇摇手里的易拉罐,资深销售笑 她:“别乐,说不定明天就有了。”
    她莫名焦急,把脸贴着可乐罐发着闲愁。
    一群人抢着唱歌,她也不唱,跑出去透气,在走廊上遇见罗 大年。
    罗大年见到她挺热络的,叫她:“小蓝,来来来,到我们包 房唱歌。他们一群大男人都唱不好,太坑人耳朵了。”
    蓝宁于是跟了进去,看见时维同刘先达坐在一处。时维看到 她,冲她笑了笑,她跑上前朝时维叫了一声“时老师好。”
    时维说:“记得十二点前回招待所。”
    蓝宁规规矩矩答:“收到。”
    包房是此间夜总会里最大的,没有身份暧昧的小姐,他们一 群人在谈着什么重要的话,时维和刘先达在茶几上比划来比 划去,有人说:“别谈公事了,都说是来娱乐的,还这么不 放松。”
    一群人便又开始找话筒。罗大年笑说:“你们可别唱歌,一 唱歌还不如开会。”
    大家都笑了。
    时维抬起头来也笑了,蓝宁才发现,他笑起来会露出很白的 牙齿,还有两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