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将酒一饮而尽,汾酒浓烈醇厚,芳香满口,他眉头一展,远华忙又斟满一杯,他注视着杯中琼浆,随口吟道:“琼杯倚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远华深深地看着他的脸庞,他忽抬起头来,迎上她的视线,眸中一片漆黑,就似一汪深潭般幽不见底,她心中微微一颤,便转头望向窗外,却又觉得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自己脸上,直烧得她面上发热,低头抿了一口酒,方道:“我还有一事求你。”
思羽只定定望着她,道:“你说便是。”远华道:“你今日一走,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不论你今后怎样,我只希望你不要记恨觅华。”思羽心中淡淡有些惆怅,未及答话,只听她又道:“他纵有千般不是,毕竟是我的唯一的弟弟,只求你看在我和爷爷面上,不要恨他……”言罢,语声哽咽,眼中盈盈欲滴,思羽忙道:“你放心,我不再怪他便是。”她闻言便璀然一笑,又转过头去望对面沁芳客栈的锦旗,久久不再说话。
一时酒过三巡,盘中菜已吃尽,远华结过账,便立起身来,笑道:“我还要去顾员外家一趟,就不送你出城了,你自己一路小心。”向他一笑,将心一横便下了楼。思羽仍旧坐在楼上,见她快步走入人群中,很快便寻不见她的背影,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取过她为自己准备的包袱,拿出那枚香囊,凝目看了半晌,方珍重收入怀中。
远游
秋雨初霁,一片花红柳绿便皆显了迟暮,灵鹤湖畔落叶潇潇,秋水瑟瑟,湖上烟波浩淼,薄雾迷离。朱恃静静立在湖边,展目远望,他只穿了一身天青色的长袍,站了一会儿便觉有些凉意,孟扶上前将一件披风围在他肩上,低眉敛目道:“此处寒重,殿下还是早些回去罢。”
朱恃颔首,正欲转身,一阵秋风吹过,片片金黄的落叶便簌簌而下,落叶的间隙中,隐隐可见一个素妆丽人,带着两个宫女正往这边款款行来,枯叶落定,方看见正是凌云夕。
云夕一时间有些怔仲,踌躇了片刻,方上前行礼,朱恃将她扶起,笑道:“这儿景色虽好,寒气却重,四皇妃倒也不可久待。”云夕道:“这便想回转了,殿下也要回去么?”朱恃含笑点点头,两人便顺着花径往回走去。
寒风拂在面上,已有些厉厉的涩人,朱恃不由轻轻咳了两声,云夕抬眼望了他片刻,轻声道:“殿下身体向来不好,也不可太操劳了,保重身体要紧。”朱恃一笑,道:“不妨事。”云夕欲言又止,见前方宫檐迫近,方开口道:“臣妾想求殿下一事。”朱恃顿住脚步,默默望着她,只听她道:“云织年纪尚小,还有些不懂事,宫中的规矩也不太明白,还请殿下在皇后跟前多周旋一些……”
朱恃笑道:“我自会向母后解释。”云夕又道:“今后云织就拜托殿下了。”朱恃肃然望着她的眼睛:“你放心,今后我必会诚心相待。”云夕心头升起一丝苦涩,不再多言,向他行了一礼,便默默转身去了。
一路缓缓回至寝宫,还未进门,却见一众宫女面上神色皆有些古里古怪,她心中狐疑,也只作不知,径直往自己卧室走去,经过朱暄房间,却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她见房门虚掩,便轻轻推门进去,抬眼一望,便如同被钉子钉住一般,再也挪不动脚步。
只见轻纱帐中,两个身影正纠缠在一起,那男子长发垂肩,身强体健,低低喘着粗气,正是朱暄,那女子在他身下,扭动着蛇一般的身躯,口中喃喃发出惑人的低吟,云夕面上一阵潮红,正欲转身出去,朱暄却抬起头来,见了她不由一愣,慢慢放开手中人儿,撩开纱帐坐了起来,那女子便也往门口一望,面上却无慌张之色,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将一件衣服披在朱暄身上,方缓缓穿上一件艳红的里衣。
云夕见那女子面容陌生,也不像寝宫中的侍女,心中羞愤,不由沉声问道:“你是何人?”那女子漠然一笑,也不言语,只低头整理衣服,朱暄站起身来,不耐烦道:“她是何人你管不着。”
云夕紧紧盯着朱暄,见他若无其事,闲闲系上衣带,便忍不住道:“你也该顾虑自己的身份,光天化日,怎能和来历不明的女子……”朱暄眉头一挑,走到她身前,凑过脸去,在她耳边冷笑道:“你应该明白,我娶了你并不是因为喜欢你,我的事你最好少管。”
云夕面色发白,身子微微发抖,说不出话来,朱暄又冷冷道:“你刚才和谁在一起,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还未问你,你倒反来盘问起我来了?”云夕心头一阵冰凉,忽然腹中一阵翻涌,只觉一阵恶心,顾不得答话,便挣扎着转过身,芳景默默上来扶住,云夕捂住口,踉跄退开。
朱暄只沉着一张脸望着她的背影,那女子穿好一身红衣,上前抱住他的腰身,腻声道:“殿下,你不是答应过我……”朱暄不动声色挣脱开来,走到几前坐下,王照躬身奉上茶来,悄声道:“棠将军已等候多时了。”朱暄接过茶盏,喝了两口,便抬眼向那女子道:“我不是说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再等段时日,我自有安排。”那女子娇媚一笑,将身贴过来,伸臂搂住他双肩,一张妖治的脸庞贴在他面上,轻轻在他颈间吹了一口气:“可不要让我等太久。”
朱暄方洗簌更衣,往前厅而来。觅华在朱暄厅中等了多时,见朱暄进来,忙上前跪下,道:“殿下千万替下官在皇上跟前说句话。”朱暄扶他起来,道:“棠将军起来再说。”觅华站起身来,见朱暄面上一片肃穆,只坐在椅上埋头喝茶,不由心中惴惴。
朱暄喝了半日茶,方搁了茶盏,道:“太子的话父皇向来都很看重,这次他一力荐你去边关,父皇也已下旨,这事儿多半没有回转的余地了。”觅话心中一阵失望,复上前跪道:“下官只想呆在殿下身边,为殿下效力,还请殿下成全下官这番心思。”
朱暄站起身来,在他肩上轻拍两下,放缓语声:“我何尝不想棠将军留在朝中,我也可多个臂膀,奈何这次太子铁了心要把你弄走,我也在父皇跟前说了不少话,可父皇还是只听太子的啊。”将他扶起来,又道:“棠将军放心,你先去驻守个半年一载的,待我慢慢在父皇跟前活动,尽早把你调回来。”
觅华心中十分不甘,他自觉千辛万苦才得到今日的地位,不想一纸诏书下来,却要远离京城去镇守边关,他心中明白,这实际上是变了法子将自己流放到了漠北,原本还指望朱暄能帮忙回旋,可如今看他语气,此事已是铁板钉钉,再无转机了。
朱暄转头吩咐王照道:“把给棠将军准备的薄礼拿上来。”不一会儿,王照便捧上两箱金银珠宝,朱暄道:“棠将军此去边关,生活必定清苦,这点薄礼,还请将军收下。”觅华见事已至此,也只得谢过去了。
王照低低在朱暄耳边道:“太子想方设法把李将军从边关调回来,又把棠将军弄了去,殿下就由得他如此?”朱暄一双阴桀的眼睛看着觅华出了殿门,方道:“这棠觅华野心不小,也不见得真就忠心于我,把他放出去观察两年倒正合我意,你叫人盯着他,若有什么动向,即刻报与我知。”
晚秋已过,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近日河南开封城中的集市上,悄悄多了一个忧郁的年轻人,摆了一张字画摊子,书画笔力浑厚,极富神韵,卖画的年轻人只穿着单薄的素色衣衫,衣服质地十分上乘,整个人显得清华高贵,与周遭便显得格格不入,虽只静静坐在街角一偶,寂寂寡欢,整日里不出一声,生意却是十分的好。
旁边同卖字画的两个书生早已忿忿不平,窃窃私语道:“不过是长着一张好面孔罢了,有什么真才实学?”另一人道:“可不是?也未见得光顾的有什么达官贵人,不过都是些丫头妇人罢了。”正说间,那年轻人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两人只觉得他目光如电,不觉噤若寒蝉,便讪讪收了口。
开封城内程员外家的程小姐上香经过此处,在轿中远远看见那年轻人,便吩咐丫鬟去买了他几幅字画,回到府中细细赏看,十分喜欢,忆起那年轻人的身形面容,更是心中牵念,过了两日便携了丫鬟往那集市上去,到了前日的地方,却只见一地萧瑟,那年轻人已不见影踪。丫鬟向旁边两个书生打听,那书生道:“那人几日前静悄悄来了这里,昨日就不见了,谁知道他什么来历?”
南思羽早离了开封,走走停停,往湖广境内而来。途中风餐露宿,自不必言,他有时想起王府的锦衣玉食,不仅心中苦笑:原先但凡食物粗糙一些,环境杂乱一些,他便不得自在,宁肯不食不眠也不愿将就,就是在沙漠中,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也不会随地便坐,可如今他曾经吃过山中看不出颜色的野果,只用衣袖略略擦一擦便送入口中;也曾经在雨声淅沥的夜晚躺在别人的屋檐下呼呼入睡,旁边就坐着几个肮脏的叫化子。原来褪去那身显赫的光环,他不过是这普天之下最平凡的一只蝼蚁,浮游在悠悠长空下,为了生存苦苦挣扎,时移事易,那个王府中挑剔讲究的小王爷渐渐消失在时光的阴影中,不复再现。
一路由北向南,空气中的寒气便渐渐凛冽,南方虽不曾降雪,但极目之处,一片肃杀之气,他的心便也如这凋零的落叶一般,在天地间飘飘荡荡,找不着归处。他想起幼时坐在父亲的膝头,父亲给他讲那些过往忠臣烈士的故事,他听得热血沸腾,小小的心胸鼓荡着豪情,铿锵言道:“我长大后也一定也要做个赤胆忠肝的良将,保家卫国。”父亲点点头,目光中闪过赞许之意:“身为大明子民,理当如此。”可如今他从小立下的宏愿和父亲一样,均已归于尘土,只空余了这一身皮囊,仰望茫茫天地,不知何处才是他的归宿?
进了湖广境内,但见城郭林立,渐渐显出一片繁华,他却心中苦闷,郁郁不得抒发。不一日到了洞庭湖畔,登舟仰望,只见烟雨之中,水波之上,岳阳楼静静歭立,常年风吹雨打之下,楼台檐角已显出点点破败,他拾阶而上,登至楼顶,方才泛舟之地便尽收眼底,朦朦细雨中,几只渔船缓缓穿行而过,船上渔翁蓑衣独立,说不尽的孤寂,远处水山相接,在一片迷朦中渐渐隐去,他想起八岁时和朱恃一同在凌允之跟前背诵《岳阳楼记》,他总不明白范仲淹一代名臣,既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心,为何不能努力排除万难实现自己的心愿,如今他总算知晓,原来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努力了便会有结果,更不是自认行事无愧便会赢得赞誉,原来那样多的身不由己,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无可奈何之处。
朱恃那时还不是太子,整日里只喜欢把王维、陶潜的诗句挂在嘴边,眼中一片向往之色,只说日后总要行遍四处山水,然后寻个风景秀丽之处隐居,而他则一心要在朝堂之上建功立业,朱恃曾笑言,待他功成身就之时,定要到他归隐之处把酒言欢,谁想造化弄人,命运阴差阳错,如今朱恃高居庙堂,他却四处漂泊,往日那些红花绿柳下的誓言,尽付流水东流而去。
思羽一路荡荡悠悠,游过洞庭湖,又去览过桂林山水,念及故人,想起沐青曾言会到扬州陪伴父母,便又往扬州行去,待到得扬州城内,已是年末。他四处打听,终于在扬州城西寻到沐青住所,只见一间寻常院落,屋檐齐整,朴素端然,他叩了叩院门,不一会儿,门吱咯一声开了,一个布衣少女站在门边,他只觉恍然有些面熟,不由一愣,那少女呆呆看了他半晌,忽大声喊道:“沐青!你快来,南平王来了!”他方想起这少女正是王简平。
简平忙引了他进到院中,刚走得几步,只见沐青跌跌撞撞从房中冲出来,见了他便倒身下跪,哭道:“王爷……”忽又想起他如今身份,忙又改口道:“南兄……”思羽扶住他的胳膊,心中亦是心酸,笑道:“好久不见,近来可好?”沐青见他形削骨立,面容憔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含泪傻笑,简平过来道:“快不快请南大哥进去坐?我去买点酒菜,你两个好好聊聊。”
沐青便引思羽进房,思羽问起沐青父母,沐青道:“两老到城外上香去了,恐怕今日不会回来了,他们早就想见你了,你可要好好在这儿住上一段时日才行。”思羽便只一笑,不再言语。沐青又道:“我也刚从京城回来。”思羽便问:“可见到了太子和我母亲?”
沐青点头:“太子和你母亲知道你还活着,简直欣喜若狂,你母亲托我带了一些东西给你,太子只托我带几句话儿,说他现在还不能来看你,但请你一定放心,他必会尽早替你洗脱冤屈,早日迎你回京。”
思羽默然片刻,方问:“他如今可好?”沐青笑道:“他就要大婚了,听说迎娶的是凌家二小姐……”
话未说完,却见思羽面色骤变,扶了桌角缓缓坐下,他并不知道思羽和云织曾经两情相悦,便不以为意,又笑道:“凌小姐和太子倒也很是相配,算来大婚也就这几日了……”
思羽心中茫然空落,眼中只看见沐青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