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玩弄着打火机,不经意地问。
    他点点头。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笑起来。
    我也笑。
    我们就这样对视而笑。
    过了一会,他收敛笑容,很认真地看着我。
    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但……受过很大伤害。
    我心脏狂悸,努力压制自己,淡淡问,她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我,眼神纯净。
    和你没关系吧?
    是吗?
    他嘴角扬起。
    不是吗?
    我点点头,然后低头笑着翻着资料,不经意地问。
    她爱你吗?
    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我安静看着他,等他回答。
    他不说话,指着桌上的碎烟丝。
    你说我把这些再塞回去,这烟会比原来松呢,还是会比原来更紧?
    我皱眉。
    他一边把烟丝慢慢捻起,一点点塞回烟卷,一边跟我解释。
    这支烟本来是你的,现在是我的,无论是我把它捻碎,还是弄回去,但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支烟还是我的,无论是松是紧,完全不重要。你明白吗?
    他把烟恢复原状,放在唇上。
    打火机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他静静看着我,等着我手里的打火机。
    我缓缓把打火机递过去。
    然后他笑了。
    他笑着打火,六次。
    没有点着。
    我轻轻从他手里取过打火机,微微用力。
    火苗就窜了出来。
    让火苗燃着,等着他把烟凑过来。
    这个打火机不是谁都会用的。
    他没有把烟凑过来。
    一个人低着头,他也明白。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坐了很久,也没有说话,没有看我,我甚至有些不忍心。
    怎么说他也帮过女儿。
    但也是他,让女儿从一个地狱到另一个地狱。
    他苦心孤旨,他的爱很可怕。
    最后他深深吸了口气,问我,你想见她吗?
    我看了他很久,终于点头。
    好。他说。
    第二天中午时分,他进来说带我去见她,我开着车带着他一路走着,心情紧张,好象去见我的岳父母般,甚至在心里反复练习见到她的第一句话。
    甚至还不顾身份地,稍稍有些紧张地问。
    她知道我去见她吗。
    他点点头,不发一言地朝我指着方向。
    我们在一个宾馆前停下来,他先下车,对我说,她在房间里,我上去和她最后交代点事,你半小时后上来。
    他告诉我房间号码。
    我坐在车里,半个小时,如半个世纪。
    我一直看表,半个小时终于到了,我下了车,进了宾馆,找到他给我的房间。
    凝立半天,敲门。
    过了好些时候,他来开门,看着我。
    眼神很奇怪,一步步往后退,我一步步走进去。
    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
    我的妻。
    她在床上,把被单遮着身子。
    惊恐地看着我。
    我脑子一懵,居然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呆呆地转头看他。
    他看着我,背着妻,对我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景象,我的妻子,睡在旅馆的床上,拿着被单遮住身体,惊恐地看着我。
    她在他面前坦陈身体。
    在我来到后却拿被单遮住身体。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我的表情里,困惑大过震惊。
    但我终于还是明白了。
    整整十几秒后,我终于明白了。
    他在耍我。
    他早就布置好一切,他潜入我公司,打探我一举一动,他利用秘书得知女儿的住所,抱回孩子,然后他接近妻,勾引妻,然后最后在我面前奉上妻赤裸的身体。
    他完全成功。
    这是他最后一击。
    干净,有力,致命。
    我反应过来,彻底反应过来,我发出了我自己也不能想象的吼声,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地上,挥拳,连续不断地打下去。
    他没有还手,甚至躺在地上,虽然被我殴打着,仍在安静赏鉴我。
    妻冲过来,拼命地拉我。
    我扭过脸看着妻,眼神无法形容,痛到骨里。
    她被我的眼神摄住,一动不动。
    我冲着她大喊,走!
    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怔怔看着我们,不知在看谁。
    我再也没有管妻,我把他从地上活生生揪起来,往门外拖。
    拖进车里,扭转钥匙,疯狂地开出去。
    他在我后面,自然地拿着边上的纸巾擦着鼻血。
    经过一个幽暗的弄堂,我把他拽出来。
    用一种近乎崩溃的眼神看着他。
    她需要好强烈。
    他用手擦了擦鼻血,笑着对我讲。
    我已经不想打他了,我要杀了他,我必须杀了他。
    这是一定的。
    那个时候我脑子里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的顾虑,无论我是否会被判刑,无论我是否会被偿命。
    我一言不发地转身,自车后备箱里,开始挑选工具。
    他逃不掉,天涯海角,我都会杀掉他。
    他低着头,拿出手机,一边按一边对我说。
    你先忙你的,我发个消息。
    我躬着身,心里突地一跳,静止了动作。
    他的自言自语开始传入我耳朵。
    其实刚开始,我只是一个跑错病房的人。
    他笑道,然后继续讲。
    然后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就陪她聊天。
    然后渐渐,她居然把什么都告诉我。
    然后你就把她接出院了。
    然后在你在高架边等着发呆的时候,我就一直陪着她。
    你应该感谢我。
    是我让她觉得有了爱情,他自言自语地笑笑,你知道她有多需要我?
    为什么你知道吗?
    因为我让她觉得我多需要她。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起来。
    如果到最后,让她知道,一切原来还是个谎言,全是假的,全是因为同一件事,全是因为同一个人,她还是一个牺牲品。
    哇,你说那有多开心?
    我背脊的神经突然一阵巨痛,是神经痛。
    原来真正的杀手锏在这里。
    他要的并不仅仅是让我目睹妻的出轨,那是正常的,每个正常男人都可能会遇到的场面,不足为奇。
    现在才真正致命。
    绝对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经受得住这个,绝对不会有。
    因为那是一种绝对的摧毁。
    那是对一个女人,最最残酷的摧毁。
    我一直低估了他。
    我紧紧地抓着扳手,一步步朝他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
    他看着我,笑着说,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
    他的手按在手机的发送按键上,对我说,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
    你来杀我,我来按按键。
    我们看谁手快。
    如果你快,我就死,如果我快,你老婆死。
    他笑了,是不是很象西部牛仔片?
    我开始数数,我数到三,就开始!
    一……二……
    我突然就崩溃了。
    彻底崩溃。
    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喊起来,你要什么!要什么!你要什么!我答应你!
    我玩不起这个游戏,根本玩不起。
    他看着我,满心疼爱地笑起来,象一个父母在看淘气的孩子的眼神。
    不如你把公司给我?
    我给你。
    回到公司,我签文件,转让股份。
    他一直站在我身边,带着谦逊的笑容,象个被传衣钵的好徒弟。
    而不是一个篡位的贼子。
    快下班时,我召集了公司所有同事,宣布了这件事。
    他坐在我边上,还是静静的样子。
    同事们虽然有些惊讶,但他们很快接受了,好象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终于把数年心血拱手送人。
    回到公司的停车场,坐在车里,一时脑子发涨,痛得厉害。
    是,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面对妻。
    我不容许她对我解释,因为那一定是拙劣的。
    如果她一定要拙劣地解释,那我就全盘接受。
    她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到了家楼下,停好车,下车往大楼走。
    就在这个时候,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发出短消息的声音。
    我突然止步,默默站了很久——可能也只有几秒钟——才拿出手机,打开看,里面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与此同时,一个人从楼上坠落下来,砸在我的车上,车被完全压得凹了进去。
    发出了一声巨响。
    我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
    看了很久,直到人们拥上来,我才慢慢走过去,把妻的手轻轻掰开,拿出她握着的手机。
    翻到她的通讯记录。
    我不该相信他。
    直到那时,我终于一无所有。
    『全书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