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丑着丑着,瞅着瞅着。
小皇帝眯了一双凤眼,目光灼灼直射下殿来,众臣见状,不由瑟缩。
慈相手执玉圭,面若桃花,唇若凝脂,神色若定,还在读他的疏词。
小皇帝眼神迷离,笼着一汪春水,满满地都是慈相的倩影。
“齐侯治水有功,泽被一方,臣以为,当加赏齐侯,以示圣恩,彰显盛世。”
慈相语毕,微低的头缓缓抬起,澄清的眸子泛着荧光,饱含期许,我见犹怜。
小皇帝岂能不动容,“慈爱卿所言极——”
“臣以为不可!”
我骤然上前,拱手而揖,高声进言。
小皇帝未及说完,被我一惊,两腮直抖,趁他还未发作,我继续陈言——
“齐侯所辖符区已然广大,岁前符区西部遥河大水,实乃河堤修筑不善,千里之堤毁于糟粕,齐侯治水,只在表面,加高堤坝,却不补漏,据臣所知,前日遥河水涨,唯恐不日堤坝又将从中段坍塌。”
小皇帝先是不悦,听到一半,神色一晃,转怒,我胸有成竹,这怒只有一半儿因我而起。
我诚惶诚恐,继续道——
“臣貌丑,臣惶恐!”
有人叹气,有人唏嘘。
小皇帝哼了一声,
“此事似有隐情,慈丞相、苦监国,朕命你二人十日内查明再报。”
小皇帝起身,两袖一甩,忿忿走下殿去。
小糖子高喊:
“退朝——”
然后跟我挤了挤眼儿,追那一身炫目龙袍去了。
慈康步履轻盈,款款前行,众臣尾随其后,软语蜜言。
我孑然一身走出宣德殿,无人相傍,却也不寂寞。
正走着,小糖子从身后蹿了出来,一拍我肩膀:“苦监国,皇上招你去济思殿。”
然后又扩声一喊,抑扬顿挫:“慈丞相,皇上请您去济思殿议事啦——“
慈康悠然转身,拂袖间似有几朵莲花宛然绽开。
我定了定神,躬身一揖,“丞相请——”
慈康莞尔一笑,“国监请——”
我不再推辞,青袖一摆,急急先走。
“扬思慢行——”
“扬思”?他这一声唤得甚为婉转,我的心酥了一下。
空有一副皮囊而已,我岂能为他蛊惑?然,食,色,性也——偶尔心动一下却也无妨。
我便敛了速度,等他一等。
这一路并肩走来,却也无话。
到了济思殿,按皇帝的习惯,自然是“美人先行”,我正要后退一步让慈康先行,却被一只手猛然一推,一个踉跄,冲进了门,直直地冲到了皇帝眼前。
我没想到自己会出这个风头,显然,小皇帝也是没想到的——他顾不上揉揉被我撞疼的龙腹,只是狠闭了一双眼,双眉紧锁,慌乱道——
“监国吓煞朕也!”
小皇帝确有龙凤之姿,能够私下见上慈康一面,他原本是满心欢喜,没想到第一眼没能送给心上人,却被我这张惊天的脸给糊得严实,一副俊俏的五官也被吓得抱团儿挤在一起,褶皱拧巴得很。我于心不忍,赶忙跪下,高呼——
“臣貌丑,臣惶恐!”
小皇帝待一颗心平静下来,便深有感触地说道:
“惶恐的是朕,是朕啊!”
世人皆知,慈丞相温润如玉,谦谦君子桃花面。
世人亦晓,苦监国逆耳忠言,其貌不扬空有德。
小皇帝为丞相之姿仰慕倾倒,却因苦监国陋颜而终日苦恼。
这事儿怨谁呢?
怨扈王国的祖制——
开国皇帝认为成由勤俭破由奢,一国之君必须要有那么几十个敢于进谏的忠臣辅佐,然而忠言逆耳,开国皇帝也受不了每天几十个人在耳朵边儿上婆婆妈妈——“皇帝啊,你这条政策定得不妥”,“皇帝啊,你今天吃得太多了”,“皇帝啊,你这个妃子太漂亮了”,否则,这皇帝做得也忒没面子。于是,就把这个谏臣的数量缩减为——一个!
怨我祖宗——
姓什么不好,偏偏姓苦?
然而这唯一的谏臣选谁,让开国皇帝很是为难。选姓董的吧,怕姓李的太开心;选姓张的吧,怕姓孙的得意忘形。权衡来权衡去,当朝元老就一个姓苦的天天愁眉苦脸,得,就顺应了他的姓——让他生生世世受进谏的苦吧,便让这苦姓元老——也就是我祖宗,做了监国。
怨我爹——
您才华横溢一小伙儿,怎么年纪轻轻就——不行了呢?
您要不行,也在生下我之前不行,怎么就生下我这一个女儿之后,就再也不行了呢?
您没儿子,也告诉皇帝一声,咱干脆就不做这个苦命的官儿了。怎么就偏偏要“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这姓”,把我给男扮女装了呢?
您长得丑了点儿,可怎么就认为非得长得丑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忠臣,怎么把我从小就给易容成副丑模样呢?
上述问题从小时候被自己的丑模样吓得晕过去又醒过来后,我就展开了全面的思索。思索的结论是——这个世界,是抱怨不完的,因此,我要为自己创造一个不抱怨的世界。
我自己丑着,丑着,也就习惯了。
可是周围的人对我却怎么瞅着,瞅着,都习惯不了。
我不抱怨。
方才的场面,自我初次面圣,已经上演了千儿八百回,是以我和皇帝这段台词都已经烂熟于心,信手拈来,二人都觉得自然地很。于是接下来,我们言归正传,开始“议事”。
我站了起来,小皇帝开始强调本次我和丞相去符区巡视堤坝修补情况的重要性。
醉翁之意不在酒,小皇帝是想在丞相出行前,可以多看他几眼,我很理解。无奈先皇要求,皇帝与大臣议事,必须有一谏臣在场,因此,他还必须得捎带上我。
我很识实务,在一旁立着,仔细地听,认真地看。
我爹隐退辞官归乡种田前反复叮嘱我“慈相有阴谋,我儿须谨慎”,我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果然,慈康貌似凝神接受者皇帝的温言软语,眼神儿却不时地往我身上瞄个几下。床事不决,问监国
“扬思,明日我去你府中接你。”慈相跟我道别时,声音依然春风化雨。
我感慨上天待他颇为不公,给他袅娜的身段,妖娆的脸孔也就算了,偏偏声音也配套着温存得很,男人的英武气概竟没舍得予他半分。
我没有抱怨,没有抱怨,我堂堂一个谏臣,国家栋梁,怎么可能为一个奸臣鸣不平呢?
稳定好自己,我一点头,才对他说:“慈相,有劳了。”
他的满腔柔情在小皇帝那儿好像没施展完,又把剩下的一股脑儿给了我——
“唤我子姜。”
心尖儿颤了颤,要不是脸上裹了层皮,我觉得自己的脸现在定然比小狐仙儿的屁股袖上许多。
我轻“哦”了一声,转过身去,直直往前走。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然走过了回家的路口。赶忙回头,发现慈相还立在那里,盈盈地望着我。
我灵机一动,赶忙蹲下,大声嚷着——
“唉,这玉佩上真不应该拴这么些个珠子,掉了就到处乱滚。”
我作势在地上东瞅瞅,西看看,一边四处乱摸,一边偷偷抬眼瞄瞄慈相。
不好,他走过来了!
“扬思,我来帮你罢。”
“呦,齐了!”
我做出极兴奋的模样,从地上拣起一颗小石子儿,在手里捻了捻,“回去得教训教训小月牙儿,做个活儿这么不细致,枉老爷我白白疼了她。”
我悄悄撇了眼慈相,他骤然驻足,就像是被我家高手哥哥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面色更显白皙。
还是本监国够机灵,这么凶险的状况也被我轻松化解了。
我潇洒地跟慈相摆了摆手,往前走到叉路口,一拐,再见了您呐,撒开腿儿就跑。
远远望见一幢绿得通透的大宅子,我的心跳得非常欢实。
金窝银窝就是不如自己的草窝!
我一个飞身儿,跃进了门。
“水杏儿,杨花儿,老爷我回来了!”
老爷我一声吼,满园的竹子都抖了三抖。
我把自己往竹椅上一摔,翘着腿儿得瑟起来。
旋即,冷清的园子就热闹起来。
我莺莺燕燕、娉娉婷婷的老婆们从各院各屋疾步走来,个个儿娇媚得很,水灵得紧。走在最前头,纤腰楚楚、光艳照人的两个自然是老爷我最最宠爱、容貌最为出众的一对儿大老婆——水杏儿和杨花儿了,身后的小杜鹃、小牡丹、小粉蝶儿、小月牙儿、小石榴儿抱着娃娃、牵着孩子也紧紧跟上。
您想问老爷我——没有设备,哪里来的娃娃?其实,老爷我也很想知道。
据说(非我爹口述,乃是老爷我对下人旁敲侧击,加上自身经历,拼凑推理得出的准真相),小时候,我爹为了实现他把我包装成忠臣的目的,险些真毁了我的容。幸亏一个云游的老尼姑妙手毁春,给我特制了张易容面膜,戴上去是既补水又透气,既美容又挡脸的。
老尼姑一直不知疲倦地陪我从小到大,我脸上的面膜也由一日一换到三日一换,再到现在数月一换(这已经是后话,不是女尼姑的功劳了),我长到十二岁,老尼姑突然要离开,我爹求菩萨告尼姑的,终于求得她把亲传女弟子给我留下,继续易容,老尼姑只提了一个极为便宜的条件——收留几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我爹自然是摇着尾巴答应了。
只不过,我爹没想到老尼姑的亲传女弟子竟然是“瑶阿窑”的头牌水杏儿和杨花儿,也没想到老尼姑的条件翻译过来,竟然是收留所有“谣阿窑”的姑娘们!
名人不说暗话,忠臣自然不打自己的嘴巴。
我爹思前想后,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一举两得。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瑶啊窑”所有的姑娘们在锣鼓声声,鞭炮齐鸣的欢喜气氛中,集体嫁到了我们国监府——全给老爷我填了房。
我年纪轻轻,便名声大噪。
人人都知这“瑶啊窑”是有名的温柔乡、销金库,只奇在一处,其中的姑娘们个个心高气傲,非喜欢的男人不委身,即使意外生下了孩子,也独自抚养,绝不牵扯旁人。此番居然被我连锅端了,不能不说是一件奇事。
于是,在我喜袍加身,想要骑马领着身后几十台满载着美女的花轿游街的时候,却发现周围已然人山人海,连畜生都来凑热闹,那场面,真正是马无插蹄儿之地啊。
我正踌躇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冒失小子被人群腿上着挤到近前来——
“我看看这新郎官长得什么俊俏模样儿!”
我说他冒失,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孩子瞪圆了一副牛眼儿,满怀期待,刚一睹我的芳容